我看到她了。
我真的看到了。
她正在慢慢的蠕动,虚弱得仿佛刚出生的婴儿。
几日阴雨连绵,岩石上的水尚未蒸发,她的腿被水束缚住了,蹒跚着。
那本来的八条腿硬生生地被黏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只剩下两条粗粗的短线,这让她的爬行更加艰难了。
她在躲着我么。
躲在这阴暗潮湿的岩石后面,没有蜘蛛网,这里不是她的家。
哦,刺目的猩红颜色,她的腹部鲜红似血,和周围的黑色相辅相成,圆形的腹部此刻却如同一颗小小的眼珠和我对视了。
谁是监视者?
我自嘲地笑了笑,小小的蜘蛛又能拿我怎样,即便这是含有剧毒的黑寡妇。
长辈们说,黑寡妇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她会在产卵后吞噬雄蜘蛛以补充营养,哺育后代,他们说完这些故事的时候,眼神里常常带着怜悯和对一种动物间的残忍的憎恶。
或者说是天性。
我用竹竿轻轻地点了一下她,咕噜噜的转了个身体,狼狈的又爬起来,一排小小的蛛眼凝视着这个入侵者,假如我能够听到蜘蛛的谩骂。
那她发出的,一定是一种凄厉的哀嚎,她这样虚弱,也许下一秒就一命呜呼了吧,可能连发出一点叫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回该发出怜悯的人是我了,我忽然有了造物主般的傲慢。
你能拿我怎样?
你能拿我怎样?
竹竿一掀,两条腿的黑寡妇摔到了一边更幽深的石穴里,她摔得那么深,我的耳边仿佛又传来她眼珠似的身体咕噜噜滚进无底深渊的声音。
她消失了。
孩童的眼睛顽皮地观察着这个幽深的洞穴,这里面。。。究竟会有什么。
也许只是个田鼠窝吧,这片田野有很多这样的田鼠窝呢,田鼠白天窸窸窣窣地在田野里潜行,到了晚上就享受它们所偷盗的实物,它们仿佛永远也吃不饱,永远都在咀嚼,就像那些饥饿的村民,就像受到了一种古老的诅咒。
浓烈的腥臭味。
我有些不快地捂住了自己的鼻子,这种腥臭味就像放了很久的死鱼散发出来的,它侵略性地扑在我的脸上,我鼻腔里的每一个感知细胞。
孩童的好奇并没有让我退缩,我手里的竹竿缓缓伸进这个深黑色的田鼠窝里。
一厘米,两厘米,三厘米。
我在恐惧什么?
我发现自己在颤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大概是天气太过闷热了吧,这燥热的鬼天气,倘若能来一场畅快淋漓的暴风雨,应该会清凉很多。
但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热,反而却如同泡在冰冷的海水里,舌尖淡淡的咸味。
是汗,满额头细密的汗珠,顺着我的脸颊缓缓地淌下来。
我周围忽然变得好黑好黑,是乌云来了么,是暴雨将至了么?我抬头的时候,只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田野,就像是来到了地狱的边境一般。
那本是金黄色的麦穗,现在却如同沼泽里的芦苇,跳跃着,摇摆着,演绎着某种古老怪异同样神秘的舞蹈。
那本繁茂的树,仿佛一夜白头,我仰望着它,注视着它灰色的枝干,赤裸的树梢,它密密麻麻的枝条把天空切碎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它们悬浮在半空,冲着我狞笑。
我看不到农舍了,我仿佛来到了一个未名的,遥远的地方。
一个永远是暴雨将至,却总是乌云密布的原野。
不,这不是原野,我赤裸的脚底踩在一滩软绵绵的东西上,伴随着水花迸溅的声音。
是淤泥的哭泣,它蜷缩在我脚底的黑暗里,看不到天,看不到云,看不到金黄色的麦穗和深绿色的夏季的树,还有在树下下棋的尸骨。
“啊--”
我脚下一滑,四脚朝天地摔在了这片浅水里,四周的水又嬉笑着,哗啦啦地溅射开了,水底的淤泥报复似的爬到我的脸上,我的眼睛出现了短暂的失明。
谢天谢地,我居然没有陷下去。手颤颤巍巍地扒在旁边一课倒下的枯树干上,但空心的树干一下子被我按得粉碎,我的手失去寄托,整个身体猛地下沉。
我似乎压倒了什么东西,又是泥浆么,不,不是的,泥浆怎么还会有臭味。
是的,浓烈的腐臭味,还有一些黄的白的液体溅到我的脸上和手臂上,是什么生物爆体而亡的声音,是无数的生物爆体而亡的滋味。
我过大的动作幅度惊扰了它们,它们动了,地上的淤泥居然自己动了起来,我的眼睛告诉我,我摔在了一片虫群里。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等等,这边不应该是田野么!
我看到密密匝匝的蜘蛛,两条腿的蜘蛛洪水一般的铺天盖地,我的手臂,我的脚踝,我的身体,被顷刻间吞噬了,我置身于一片黑色的洪流里。
我在求救,悲伤的求救,但天空太遥远,大地太广阔,没有人听到我的声音,连回声也在冥冥之中消亡了,我求救大树,大树耷拉着枝条,仿佛在一瞬间死了个彻彻底底,我求助芦苇,他们像鸵鸟一样把自己的头深深地插进了脚下的水里。
连自己哀嚎的声音都消失不见,我陷落在这片真空的沼泽里。
最后从黑黝黝的虫群里伸出了一只手,那是一个孩童白白嫩嫩的小手,它这时候却怪异的弯曲着,黑色的洪水一点一点爬上这暴露在空气里的最后一寸肌肤。
赫然是一只黑色的手,就像是地狱的受刑者在渴求凡人的救助。
但是凡人不理会他,连天空,连大地都救不了他,它似乎理应被这样污染,这是他的命运,他的灵魂应当接受的刑罚。
黑色的手不再动弹了,机械地悬浮在半空中,沼泽成了一幅静止的画面。
过了一会儿,胆怯的树伸展了枝条,懦弱的芦苇再次昂首挺胸了。
一个黑色的人在蠕动,他死了么,不,他没有死,同时,他也是个名义上的死人了。他是个小小的孩子,一个恶魔的孩子。
蜘蛛们提着他,他僵硬的身体逐渐变得柔软,然后软绵绵的,缓缓地站起来,他的手没有撑在地上,就这样被粗暴地提了起来。
灰色的天地之间有个孤立的黑色的影子。
他站在那里,如同尸体般一动不动。
黑色的潮水又慢慢地褪去了,这个孩子的潮湿的,耷拉在额头上的发丝再次暴露在灰色的空气里,现在他的头发像是一簇簇章鱼的触手,无力地裹在一起。
我看到他的脸了,他脸上的蜘蛛们,手臂上的,肩膀上的,都哗啦啦地冲到了浅水里,他的皮肤光鲜如初,就连身上小小的衣服都没有丝毫的破洞,只是因为潮湿和皮肤紧紧地黏在了一起。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它属于死亡,属于这片灰色的沼泽,他是个被改造的凡人,他是个恶魔的子嗣。
他把头抬了起来,精致的小脸光滑得惹人妒忌。
只是他的眼睛。
深邃而黑暗,凝着一抹深渊似的哀痛。
我可以看到那深渊底端有一汪黑色的湖泊,湖泊的水,黑色的,胶似的粘稠。他巨大的头让他像一个外星人一样怪异,也许是因为集聚了太多的蜘蛛而病态地膨胀了吧。
他如梦初醒,恶魔敲响了这个黎明的第一个丧钟,他张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腥臭的气味从他的口腔里逃犯似得喷涌而出。
我看到他了。
我看到他了。
他嘴里那一排又一排的,肉色的牙齿,像沙漠里的蠕虫那样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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