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好黑。
本身今晚的月光就不明亮。在山林里……可以说,现在,手上的手电筒就是我的唯一光源了。
我已经失去了关于时间的具体感觉。是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我根本无从得知。镇静剂带来的冰凉感一点一点的消失,身体好烫,好烫,好像要烧起来了……
——哥哥,哥哥……
脑子嗡嗡的响——是翔子的声音——翔子……翔子——!!!!
野兽之王的能力给了翔子极其可怕的爬山能力,这一点我也深有体会——我们曾经在毫无补给的情况下,在山里走了长的可怕的距离。甚至,我们回家都选择了翻越御奈神村的大山而非利用人类世界的交通工具—一因为这样更快些。如果翔子依然以刚才跑步的速度移动——搞不好,她已经跑出御奈神村地界了——
我拼尽全力晃了晃脑袋,扶着一棵树,继续走。
树皮,粗糙的树皮——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
右后方传来树叶摇动的声音。是下山的方向。
下山的方向?
我一直是在朝上山的方向——也就是朝着银子的家的方向,朝着我们来的方向走。翔子跟我说过“我们等不及今天晚上”,言下之意就是要我们立刻离开——
然而现在她的心智已经被天女的诅咒占据。翔子还能凭借我们之间的诅咒呼唤我,但是……
银子和埃普西隆。
自从我离开神社之后,他们就以隐身跟随的方式跟在我的身后——应该是这样。然而这一路上来,他们不与我接触,即使看到了其它的被感染的动物也不动手,不出声,不交流也不与我交流,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跟在我后面。然而,我的体内一直有股寒气在不停的游走——和第一次见到埃普西隆时的那种恶寒一模一样。
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找到翔子——但是我真的无法忍受——无法忍受由自己——自己——自己带着杀死翔子的凶手去找她……
“翔子!听见了吗!!我是孝介!!!听见了吗!!!!”
这一吼主要是给我自己壮胆。我清楚,现在的翔子即使听见了也无法回应——
风向突然转变。空气瞬间变得臭而粘稠——
哇。我将今天吃的为数不多的晚饭全盘吐了出来。一头野猪咕咕叫着,从我的左手方向出现,在我面前几十米处停下,看了看我,再看了看它原本前进路线上的什么东西,随后,背朝着我飞快的跑下了山。
这是怎么了?
嗅觉已经失灵。我扶着一棵树站起来——手突然摸到了什么滑腻的东西。是一条蛇。那条蛇——在被我按了一下之后——也飞快地窜到了地上,朝着下山方向爬去。
臭而黏稠的空气突然被搅乱。我抬起头,一只乌鸦急速掠过树梢与树梢之间的缝隙——
噗。
只是噗地一声。
一条黑色的鞭状物从森林的深处射出,轻而易举地刺进了乌鸦的身体。
已经凝结、发臭的浊血就这样顺着鞭状物的弹道喷了出来,洒在了我的面前。
“银子?!”
话出口的同时我就意识到了问题。这不可能是银子,也不可能是其他的执行者——
因为,没有一个执行者,会带有这样,有着高度腐烂的尸体般的恶臭。
鞭状物将山童乌鸦的尸体拖回它所属的黑暗中。黑暗中传来了肌腱被撕扯、骨头被折断的声音。
咔吱,咔吱,咔吱,咔吱,咔吱,咔吱。
“银子!!埃普西隆!!!你们谁在啊!!!!这——这又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山童在攻击——山童——银子!!!”
死寂的黑夜没有回应我。
咔吱,咔吱,咔吱。
好歹来个人啊!
已经不奢求银子出现了。不管是马克的野兽嘶吼——还是埃普西隆的金属音——
至少来个人解释一下啊。
咔吱,咔吱,咔吱,咔吱——
树叶沙沙的响。我后退了一小步——踩到了一截圆木上——
啪嚓。
木头咔咔的折断了。我脚下的木头没有断。那黑色的鞭状物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次刺在了一棵树上。我右手边的黑暗中传来了一声叹息声。
错不了,那是人的叹息声,通过人类的呼吸道,由人类的声带发出的叹息声。
鞭状物稍稍膨胀了一下,随后缩回原来的大小。紧接着,那棵树——就像字面意思那样,开始凋零。树皮翘起,木质松朽、坍毁、扬起细小的粉尘,树叶瞬间变黄、皱缩、变黑、化成粉末;在树木上栖息的几只天牛哗哗的飞走,树木周边的土地因为缺少了树根的支撑而开始塌陷——
那东西,让一棵树彻底凋零死亡,只用了大约一分钟。
“——”
想喊出来。声音被堵在喉咙口。双脚已经动不了了。唯一能做的,只有僵直着身子,张着嘴吞咽着恶臭的空气,看着黑色鞭状物的主人一点一点的朝着我走过来。
那东西——不知道在多久之前,还是个人。
我能勉勉强强的从它身上看出一点人形——也只是局限于腰以下的部位了。直立行走,有着双腿,大腿上尚覆盖着——或是黏着一些布料似的东西。
然而腰部以上的部分,却只能用怪物二字形容。本该是人类右臂的地方已经全部缺损,一大团腐烂的组织像橡皮泥一样附在缺口和右肩上。它——真不忍心说是“他”——的左手,却像是为了对比似的,比正常人的手臂明显长了一截,反向翻开的手指在下垂的时候比膝盖还要再低。脑袋向右歪着——估计脖子已经断了吧,右脸几乎已经和右肩上的那一团组织融为一体了。
怪物发出低沉的嗓音。(可能是)断掉的脖子突然动了起来,右脸和右肩组织之间的连接被撕开,怪物支起脖子,俯视着我。
要跑。快跑。不能指望他们。等不到他们。快跑。
但是——我的腿——腿却动不了了——不知道是因为疲劳还是恐惧,身体就像生根了一样扎在了地上。
怪物走近我。它举起了左臂——
“对——对不起!!!!请问!!!!!!!!!”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喊出来,但为了不表现出恐惧感,我将自己的声音开到最大。长的异常的手臂停了下来。
“请问!!!!!有!!!看见!!!看见——看见翔子吗?!!!!一个穿着,穿着黑色衣服——黑色衣服,白色裙子!!长着栗色头发的小女孩!!!!她可以!!!可以控制这里的——这里的野兽!!!!请问有看见她吗!!!!!”
完了。
说什么不好,偏偏问翔子的事情啊。
怪物的右肩组织开始扭曲。
我完了。
我——
咔吱,咔吱,咔吱。
怪物举起手臂,指向我左前方的一个位置。
“在……那……边……”
断断续续的声音,勉强构成能被识别的音节。
“是——是吗——是吗————谢谢!!!!!太谢谢了!!!!!!!!!!”
我不敢相信,这怪物居然会给我指路。我更不敢相信,我居然能跑得这么快——大概是因为找到了逃跑的方向吧。
我没命的狂奔下山,不顾背后——也许下一秒就直接从背后被刺穿——
啊啊啊啊啊!!!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我的位置。
春日神社的湖边。我躺在湖边的浅滩上,半个身体浸在湖水里面。
这是……
啊……
又绕回来了啊。
身体……依然在发烫,但是外侧却是冰凉的。我抬起头,看着暗淡的月亮。
时间还有多久?
不知道,也不想继续想下去了。就这样躺着——就这样就好——就这样——
只是歪了歪脑袋产生的视觉偏差,却让我看见一个了不得的东西。
一块菱形的红石。对,是红石,是那种控制翔子、被翔子吃下、让她做噩梦并且能控制包括我在内的全部山童的红石。
那是——本该是只有翔子看得见的东西。然而,现在,却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这——”
我坐起身,将那块红石握在手里,感觉到了尖角刺疼了我的手掌。
“为什么……”
为什么,我看得见红石了呢。
一条由细小红石铺成的路——我只能这么形容,从我躺着的位置,延伸到湖边不远处的一棵死而不倒的树下。因为长在石头上的关系,那棵树生前有着异常发达的根系,而正是那异常发达的树根挡在了红石铺成的路上。
我将红石一片一片的捡起来——除了菱形的这一片,其它的就和小圆片一样大。
就好像血滴一样大。
我走到树根前。没有任何犹豫,我扯断几根树根爬了进去。
如果是小孩子,可能很容易就能钻去了。
没想到,这下面,是台阶。
这是个洞穴。一个横向挖掘、轻微向下的洞穴。
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里还有这种东西。
看着脚下,稍稍往下走一步。再一步。再一步。再一步。
脚尖踏到了相对平坦的地面。我缓缓抬起头——
堆满洞穴底端的红石在完全无光的环境中释放着诡异的红光,刺激着我的眼球。
大量锥形的红石呈大致呈圆形散落在地上,簇拥着一块深黑色的地面,就像是向日葵的花瓣一样。
只是再走近一步,满满的恶意扑面而来。
空气被冻结。肺无法扩张。手脚动不了了。红石散发出的恶意,好像变成了具体的物质,像一只手一样扼住了我的喉咙。
快点离开,快点离开。
不管是理智还是本能都在这么喊。然而——我根本动不了。
“终于找到这里了呢,夫君。”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我的后面传来。一只柔软的小手,搭在了我湿透了的衣服上。手里握着的红石洒落一地。
是翔子。
是翔子!!!
“翔子!!!!!!!”
翔子用让人发慌的甜腻微笑回应我。我吓得坐在了地上,看着她旁若无人的走到“向日葵”中间,捡起一片针状红石,笑着,看着我,开开心心的吞进了嘴里。
又是一片。
又是一片……不,这次干脆是一把了。
翔子一直保持着看着我微笑的姿势。
咔吱,咔吱,咔吱,咔吱,咔吱。
又是这个咔吱声。
不,那不是我体内的声音——
是翔子——
红色的晶体——经过萃取精炼的红石,像小朋友恶作剧时画的猫胡须一样,一点一点在翔子的脸上生出细细的六道。
“翔子!!!!!!!!!!!!!!!!!!!!!!!!!!!!!!!!!!!!!!!!!!!!!!!!!!!!”
我终于喊了出来。
“马上,就能相见了呢。稍等一下,马上,马上,马上就好了……”
我试着冲上去拉住她。突然——
我的脚被一根链子绊了一下。身体前倾,手掌就要接触到地面的时候——
噗嗤。
我的腹部被刺穿。
是那个东西。是之前在山上见过的怪物的黑色鞭状触手。
“呜呀呀呀呀!”
血的味道瞬间挤满了口腔。我吐出血,回头,看到了一个不久前刚刚见过的身影。
是那个怪物,在山上见过的怪物。给我指路的怪物。
“唔——呃——!”
腹部突然一阵钝痛。自己的身体被拽的飞了起来,飞出了那个洞穴,被甩到了半空中——
啪!!!!!!!
腹部的钝痛随着清脆的啪的一声停止。我意识到,我的身体在最高点,顺着并不很标准的抛物线飞了出去,很快会以肩膀着地的姿势摔在地上——
还好,落点是水面。
就如物理公式可以预测的那样,我扎进了水里。模模糊糊的看见一只手——一只白皙的、女性的手——伸进了水里。我抓住了那只手,顺应着她的力量离开了水,重新站到坚实的土地上。
“哥哥,你在乱来什么呢?真是的……流了好多血啊……虽然说现在流血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但是——”
我将脸上的水抹干净,再咳了几声,最后将卡在腹部中间的那截触手取了出来,扔到一边,正视着我妹妹——皆神沙久耶的脸庞,说:
“抱歉了,沙久耶。又让你们担心了。”
不远处,父亲和皋月阿姨站在一起,看着我们。我环顾四周——都到齐了。埃普西隆和马克两人拦在那怪物和我们之间,银子蹲在我的身边,用自己的青蓝色丝带包裹着我拔出来的那段触手,用密集的电流将其化作灰烬。
“银子——”
“孝介先坐下,治伤要紧。”
银子站起身,看都不看我一眼,走到埃普西隆的左侧,张开丝带,对着怪物发出让人窒息的杀气。
“银子——那个——那个怪物——”
“那是,【鵺】。”银子微微沉下脑袋,攥紧了丝带,说,“是【鵺】。你们就躲在后面吧。这里——交给我们。”
像是响应似的,马克支起上身,发出嘶吼。
银子站起身,看都不看我一眼,走到埃普西隆的左侧,张开丝带,对着怪物发出让人窒息的杀气。“银子——那个——那个怪物——”“那是,【鵺】。”银子微微沉下脑袋,攥紧了丝带,说,“是【鵺】。你们就躲在后面吧。这里——交给我们。”像是响应似的,马克支起上身,发出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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