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烧纸不易死人易

  仅剩七穴未开的世子殿下,在辛勤摘去千丝万缕被黄宝妆植入体内的驳杂气机后,新开地仓穴,配合这段时间体内孕育的剑气滚龙壁,竟然一呵成剑气,毁去了一朵荷花。荷池水浅,异于常理,白日沐浴更衣后与两名丫鬟问起,才知道这种莲花是珍品旱芙蓉,不仅无法在涨落悬殊的流水中生长,而且厌湿喜干,藕根浸水太重就会**枯死,池塘蓄水极有讲究,若栽培得当,开花要比较寻常莲花早上几月,花期也长,一株荷花价值不菲,故而有十金莲的昵称,以及悍妇莲的谐称,一般富裕门第也就只能缸植一两株就算了不起,百来棵的池塘,既没有那个银子砸得起,也没精力打理得过来,足见魏府家底之厚。

  口呵剑气斩青莲以后,徐凤年只觉得通体舒泰,气机运转再无半点凝滞,大黄庭妙处无穷,最浅显直白的就是耳聪目明异常,徐凤年方才看似依着口诀闭目凝神,却在用心去听一朵含苞待放莲花的缓慢绽放,在这个过程中剑气滚龙壁,沿着脉络汹涌流淌,与池中那朵花苞的羞涩舒展截然相反,可惜世子殿下才支撑了一个时辰,就撑不住体内磅礴气机的迸发。想必六窍开启以后,可以熬上一整宿去等到一朵莲花的完整绽放,徐凤年伸了个懒腰自嘲道:“好男儿当持久啊。”

  徐凤年坐回桌前,掂量了如今的家底,那些柄飞剑,练成了才算价值连城,但注定短时间内都是一堆废铜烂铁,中看不中用,虽说饮血成胎的过程很辛苦,但如今没有羊皮裘老头两袖青蛇的打熬,靠这种蠢笨法子养剑也算另一种磨砺,

  世间吃几分苦得几分利益的好事,很难找了。一旦养剑大成,入指玄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遥不可及了。身上五张舒羞打造的面皮,是很取巧的旁门左道,相当实用,至于贴身而穿的一件蚕丝锦绣甲,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什么的,都是废话,真对上了一品高手,也就撑不过去,不过应对寻常刀劈剑砍的偷袭还算有些裨益。刀谱撕去了六页,用处最大的,无疑是最新一页详细解析的剑气滚龙壁,不但无意间帮忙冲破一窍,而且这段时日气机勤恳不懈的走繁不走简,才知道初期晦涩凝滞十分难受,可习惯成自然以后,果然应了先苦后甜的老话,古语诚不欺人。当初从千百秘笈中撷取的刺鲸叠雷覆甲在内十二招式精华,每日都要在脑海中反复以神意印证,静等有朝一日能够厚积薄发。

  当初选择潜入鱼龙帮赶赴北莽,选择留下城作为踏脚点,一来是幽州以北战火较少,江湖空间更大,再者留下城城牧陶潜稚是一个必死之人,此人不光熟谙兵法韬略,武力更是超群,尤其对北凉军政钻研深刻,本来已经做到北莽南部姑塞州的冲摄将军,因为那名运气糟糕到极点的皇室宗亲阅兵时,被陈芝豹以一股奇兵长驱直入一击毙命,受到牵连,贬职到留下城做了城牧,其实明贬暗升,官职看似降了一品,却在边境留下城手掌军政大权,算是因祸得福脱离了军队樊笼,只要略有功绩就会被龙腰州持节令甚至是北莽女帝青眼看中,远比在等级森严的北莽军中辛苦爬升来得机会要大。

  根据北凉搜寻到的资料,陶潜稚行军布阵有独到见解,尤擅诡道,性子暴戾,最为北莽朝野称道的是此人每日都要杀一位北凉甲士才睡得着觉,从姑塞州来到留下城,不带一名家眷,不带一分银子,不带一样珍宝,只带了六只囚车,禁锢了四十多名战场上被掳获的北凉士卒,一月过后便被杀得一干二净,不过陶城牧与北莽边军许多将军同僚关系很铁,总会有新俘虏运送到留下城供他每日亲手割首。可以说,陶潜稚是北莽朝廷中被各方势力都看好的青壮派官员,既有治军手腕,也有民间声望,迟早会鲤鱼跳龙门,成为北莽王庭未来一块不可或缺的基石。

  按北莽律城牧可有铁甲亲卫六十人,陶潜稚本身应该有二品实力。徐凤年掂量一下双方斤两,阴森森一笑。两朝边境上的相互刺杀,十分频繁,不过大多是死士而为,得手可能性并不高,北莽曾经下了血本打造出一支刺客队伍,从王朝内部顶尖宗门分别索要两到三名高手,再搭配军伍出身的精锐健卒百余人,共计一百三十人左右,分作三批潜入北凉,避实就虚,暗杀对象皆是北凉军政中的中层,不曾想被北凉一个守株待兔,陈芝豹,袁左宗和褚禄山,三名义子胸有成竹地兵分三路,以三千铁骑夹杂北凉王府豢养的近百只鹰犬,将其悉数击毙,引得北莽朝野震动,女帝更是进场了一场大规模的铁血清洗,脑袋掉不少颗,但事实上只揪出几名蛰伏于北莽朝廷多年的北凉棋子,滑稽的是到头来查到北莽右相的头上,才知道其中一名相府栽培的间谍是双面人,北莽北凉的生意都来者不拒,仗着右相府的天大金字招牌,大肆倒卖军机秘事,使得原本权倾庙堂的右相引咎辞官,至今仍是以白丁之身隐居山林。

  凉莽两地的恩怨纠缠,委实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的,好似一块砧板,今天涂抹了你的鲜血,明天便加上我的一层,层层铺叠,早就凝固成一块令人作呕的血碑。

  轻轻柔柔的敲门声响起,徐凤年知道是秋水春弄其中一位到了,说道:“进来。”

  是相对体态更小巧玲珑一些的春弄,肌肤白皙,长了一张微微圆润的不明显瓜子脸,这样的小女子,床榻上稍微用力一些放佛就要担心给揉坏了身子,不愧是值五十两金子的小可人。可惜徐凤年一日不得全部大黄庭,就要做一天吃素的和尚,梧桐苑那么多八十文以上的莺莺燕燕,世子殿下不说修为其它,光说定力之好,简直就是可歌可泣的超凡入圣!

  小丫鬟端着食盒走入屋子,纤细小腿悄悄从裙摆下露出,动作俏皮地勾上门,见到徐公子看来,红脸笑了笑,她将食盒放在桌上,站在一旁低头怯生生说道:“秋水姐姐说今晚让我来暖被,不知公子何时歇息。”她没脸皮说出侍寝两字,望着脚尖,耳根红透。其实春寒时分,大家族里婢女暖床温被,是很常见的本分事。到了酷暑时,侍寝婢女摇扇不管如何手酸,按照规矩一夜都不许打瞌睡,她与秋水都是悉心调教出来的碧玉,伺候主子熟稔得很,只不过她们在魏府毕竟少有机会露面,见到这位被老爷相当器重的英俊公子,情爱远远说不上,女子天性的羞赧胆怯,才是真的。徐凤年大开食盒,捏起一块入口即化的枣糕,抬头看着这名丫鬟,面容身段只有七十来文,却生了一对好眉目,双眉妩媚,小小年纪便风韵暗藏,殊不知春弄出道时便被养马大家点评眉媚独值三十金,世子殿下久在花丛看那姹紫嫣红,眼力自然不差。

  徐凤年伸手拈起一块糕点递给这妮子,笑道:“不急,先坐下来聊聊天。”

  小姑娘软糯哦了一声,微微侧身坐在徐凤年对面,接过糕点仍是低头,小嘴儿微微张合,吃得细致缓慢。

  徐凤年说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你们留下城这边应该也要清明祭祖扫墓吧,哪儿有卖黄纸的?过两天便是清明,我想在街角烧纸遥拜南边。”

  俏丽丫鬟抬头正要说话,察觉嘴里还含着糕点,生怕含糊不清出声对眼前徐公子不敬,赶忙下咽,伸出手指想抹去嘴角几粒糕渣,妮子的眉目天然含春,柔声笑道:“公子只管吩咐,春弄明日儿便给公子准备妥当。”

  徐凤年笑着点点头,伸手替她擦去其实并没有抹掉的糕末,眯眼打趣道:“在这儿呢。”

  小婢女媚了一眼,低下头去,不敢见人。

  秋水敲门而入,见着这一幕,顺带着也脸红起来。她捧了十几幅名人字画过来,老爷说要请徐公子掌眼,辨别真伪,字画大多是铜轴或者紫檀乌木轴,都不轻巧。徐凤年起身帮忙搬到桌上,秋水见春弄还在发呆,偷偷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轻声斥责道:“灯暗了也不知道帮公子添油?”

  春弄委屈地撇了撇嘴角,见秋水姐姐微微瞪眼,赶紧嬉笑着去给一座白玉观音托净瓶样式的精致油灯添了添油。徐凤年对这些小打小闹不以为意,双手擦了擦袖口,在秋水将食盒移开以后,在桌上缓缓摊开一幅字画,笑了笑,是前朝陈淳的《酷暑花卉图》,很不凑巧,真迹就在北凉王府上,不急于给出真相,重新卷起放在桌角,打开第二卷轴,是吕纪的《桂菊山禽图》,色彩鲜明,落笔纤毫毕现,三百年来空白处后世藏家的印章盖得密密麻麻,足以证明这幅字画的珍稀,徐凤年鉴赏一事,跟国士李义山耳濡目染多年,功力不浅,就算没有那些枚琳琅满目的印章,也知道是真品无疑,再度合起,打开第三幅,是旧南唐后主的《梅下横琴图》,不过是假的,有趣的在于不谈真伪,仅论笔力,显然是后者更高一筹。

  徐凤年全部看完以后,轻声道:“秋水春弄,取纸笔来。”

  秋水双指提袖,一手研磨,春弄不敢偷懒,帮着在熟宣上盖上一方镇纸,徐凤年落笔缓慢,自有一股优哉游哉的淡然从容,秋水与春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艳,她们显然没有料想到徐公子写得一手漂亮好字,隐约到了藏拙的层次,她们自认再下十年苦功夫都写不出来。十一幅字画,徐凤年故意辨识不出三幅真假,假装不敢妄言,认错两幅生僻的,其余都六幅准确无误,后八幅,都给出了为何是真品赝品的详细理由,以及相对的估价,其中估价与真实情况又各有错对,既然魏丰老狐狸有心试探,世子殿下的接招就不能太实诚了,至于笔下所写百余字的小楷,当然会有所遮掩,这种马脚如何都不会露出。等墨汁微干后,秋水对手上小楷爱不释手,小心翼翼揣入怀中,弯腰捧起沉重字画,就要回去老爷那边交工。

  徐凤年对春弄笑道:“去给秋水搭把手,今天就不用暖被了。”

  春弄心中一半轻松一半失落,睁大眼睛,一脸不解。

  徐凤年温柔拍了她一下脸颊,说道:“清明过后再说。”

  秋水和春弄两人双双捧着字画走出屋子,走廊中还有一名来时为秋水撑伞的同龄婢女,她见到春弄吃了一惊,原先的妒意也悄悄淡去几分,眼眸里的笑意立即真诚许多,从老爷书房到这里其实不需要撑伞挡雨,只不过怀中字画不知价格几许,郑重其事,才有了一把多余的油纸伞。三名丫鬟一起往回走,自然少不了几句女子之间的戏弄调笑,秋水春弄出自同一名养马大家之手,情同亲生姐妹,与那名来路不同的婢女有些微妙隔阂,不过聪慧女子相处起来,都天生带有一张浓妆艳抹的厚重面具。

  徐凤年关上门,在床上盘膝而坐。第二次与李淳罡小泥人一同出门游历,只要有床可睡,大多是这么个自讨苦吃的姿势,而且不卸软甲,屋子必定与李老剑神相邻或者相望,可想而知世子殿下怕死到了何种境界。

  留下城城牧府,身材雄壮的陶潜稚虽身着一袭文官袍,但难以掩饰尸骨堆里爬起的武将气焰,书房简陋,许多上任留下城城牧刻意留下的古董珍玩都在第一天便尽数典当,得来的金银全部分发给留下城武卒,文官笔吏则一颗铜钱都没有分到手,期间有位官员仗着职责便利偷偷克扣了两百两银子,被举发后,便有城牧府三十精锐健卒闯入,鲜血淋漓的脑袋被悬挂在校武场旗杆上,官员小有背景,族人告状告到龙腰州持节副令那边,结果石沉大海,留下城再无人敢欺陶将军新官上任不熟地盘。

  陶潜稚不曾将家眷带来,但这位曾是正四品冲摄武将的城牧大人并不是死板男人,每隔一些时日就会花钱去请城内青楼红人前来府中温存,该花多少银子绝不少去一分,起先一些青楼都不敢要,都被强塞到手中,过了段提心吊胆的时日,也不见城牧大人有秋后算账的迹象,这才如释重负,加上这位冲摄将军的神勇事迹不断传入留下城,对陶潜稚的认知也逐渐口碑好评如潮,许多青楼都主动奉送头等花魁去城牧府,本是一夜几十金的身价,只开口要价几十银,陶潜稚也不过分计较细枝末节,愈发显得大将气度,让原本生怕贼来如梳官过如剃的留下城百姓心安许多。

  小雨连绵,陶潜稚坐于空落落的寒酸书房,挑灯夜读一部兵书。

  一名从姑塞州带来的心腹校尉站在门口恭敬道:“玉蟾州鸿雁郡主冒雨造访。”

  陶潜稚皱了皱眉头,淡然说道:“她若是独自入府便不见。”

  一名貂覆额丰腴女子出现在校尉身边,身后跟着双手插袖的锦衣老者,她跨过门槛,双手搭在皇帝陛下钦赐的玉腰带上,娇滴滴道:“呦,陶将军好大的官架子,还是说怕惹来流言蜚语?”

  英武非凡的城牧大人皱了皱眉头,放下书籍,对这位腰扣鲜卑头的皇室宗亲竟是丝毫不忌惮,冷笑道:“郡主艳名远播,喜好豢养面首,小小留下城城牧,可不敢入郡主的法眼。”

  锦衣老者重重冷哼一声。

  陶潜稚嘴角翘起,眼中满是不屑。手中拎着一把缎面伞的貂覆额的鸿雁郡主浪荡大笑,花枝招展,摆手示意郡王府的老扈从不要介意,盯着蛮横无理的中年城牧,媚眼如丝说道:“陶将军,本来呢,本郡主是不想进这座宅子的,每日都要杀人,阴气太重,本郡主不如陶将军这样阳气旺盛,就怕被冤鬼缠身,又快到了清明时节……”

  陶潜稚冷淡道:“若是郡主没有正经要事,恕不相送。”

  这位在玉蟾州头等富贵的腴美人几次被冲撞,仍是不见怒容,笑道:“好吧,不与陶将军兜圈子了,是有人让本郡主代传一句话给陶将军,八个字,清明日,勿出门。”

  感觉到被戏弄的陶潜稚怒气横生,书房内杀机重重。

  锦衣老者双袖翻涌如浪潮。

  郡主轻轻拍了一下脸颊,歉意道:“呀呀,本郡主这张笨嘴,瞎说什么哩,说错啦,的的确确是八个字,清明时分,不宜出门。陶将军可别不信,说这八个字的人,本郡主不敢有任何违逆。”

  陶潜稚背后身,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冷淡道:“不送!”

  鸿雁郡主甩了甩沾满雨水的绸缎花伞,笑眯眯道:“本郡主牢记陶城牧今日的待客之道。”

  在院中屋檐下,武力绝对要高于陶潜稚的锦衣老者接过伞撑开,倾斜向这位女主子后,愤愤道:“郡主,为何不让老奴出手教训这名不识好歹的小小五品城牧?”

  没有急着步入雨幕的貂覆额女子伸出手掌接着雨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眼神迷离道:“老天爷哭什么哭?”

  两天后清晨,雨势渐大,道路满是泥浆,城牧陶潜稚带三十亲骑前往城外,要给一名祖籍留下城的战死袍泽上坟。

  清明大雨。

  烧纸不易死人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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