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梦魇

  离舸一路上再没言语,夜风一阵凉似一阵。

  祝东风只跟他走着,因为夜色深沉,不大能走得再快些。

  之前来来去去好几回,祝东风从未觉得从曜离殿到罗刹姬寝殿的这条道是如此之长且蜿蜒曲折,显见着离舸好像带了条错路,但是此时的离舸却不是之前那个神智尚未恢复的傻子,紫薇帝君的智商不容置喙,祝东风看着眼前略显单薄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依旧未曾说出什么来。

  离舸带的这条路实在是坑坑包包,方才的茶水并未起到醒酒的作用,一肚子的酒气返了上来,再混着道旁略带迷醉作用的白色曼陀罗花,祝东风更有些迷迷瞪瞪了。一路上又要顾念着脚下,又要与不时冒上喉头的酒气作斗争,实在是有些精疲力竭。

  好不容易一路跌跌撞撞走走停停地进了院门,只欲三步并作两步,一头扎进寝殿的那张和蔼可亲的床榻上躺倒,却哪知倒霉催地踩在嘬滑溜的青苔上。将将快要扎到一地凸起的鹅卵石上,恰被离舸拉住。

  这不拉还好,一拉之下,祝东风的一个脑袋只从东面瞬间摇到了西面。脑中如炸开了的一锅浆糊,肺腑中的酒气再也控制不住,直直从喉头冒了出来。秽物直吐了离舸一身。然而祝东风丝毫没有做了坏事的自觉,刚刚将离舸的衫子做了痰盂,吐了他一身之后,便晕乎乎倒在了地上。

  离舸眼疾手快,反应也不错。

  俊脸微沉,一抬手揽住祝东风,不动声色地捏了个诀子将外衫脱下,一拦腰就将就将她抱起,稳稳当当气都未喘一口地进了罗刹姬的寝殿去。

  殿中的一众侍女们见着这幅情景,立刻会了意,全知情知趣地退了出去。走在最后的那个还知情知趣地关上了门窗,临走前特特瞧了正将祝东风往塌上放的离舸一眼,轻缓温柔的动作看得她两颊绯红。

  祝东风亦红彤彤着张脸,看着榻前与他掖被角的男子,傻愣愣呵呵一笑道:“呵,呵呵,重羽……”

  面前的男子手臂僵了僵,半晌,又重新与她挪了挪枕头。

  祝东风换了个舒服的位置,头里面依旧未有多少清明。

  “呵呵,我知道你是重羽,你装了离舸的样子来骗我是不是?”

  “我就知道!那个坏家伙!怎会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来半夜三更的给我掖被角……唔……也只有重羽你……嘿嘿,小时候我怕打雷,你就憋屈地睡在一旁那个小小的美人塌上与我作伴,给我掖被角。”

  “你放心啦!嘿嘿,我只是觉得有些累,你不用装作离舸的样子来哄我高兴,我已经,嘿嘿,已经放下了。”

  窗外的宫灯昏昏暗暗。殿前的梧桐树影婆娑地印在窗棂上。

  面前的男子默了半晌,哑着嗓子道:“离舸,是不是令你很失望?”

  门窗都关着,不知从何处刮过来了一阵风,空中如雪般莹莹白白的气泽纷纷飘落。

  透过氤氲的气泽,祝东风有些眼花缭乱。许久未曾答话。

  见她久久不做声,面前的男子语气浅浅,却无端端令人有些心窒,“他果然让你很失望。”

  面前的紫衣男子一脸苍白,手指紧紧握住被子的一角,目光怔怔落去祝东风稍有红晕的脸上。祝东风却浑然不知,只呵呵地傻笑。

  他紧蹙着眉头,定定地端视她半晌,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头发咸,又咸又干,直直干到了肺腑里,一颗心如同被盐水渍过了一遍,又痛又萎靡。

  祝东风似乎是被方才那阵风吹得有些冷,将嘴巴耳朵全都藏在被中,只留下两只不甚清明的眼,迷迷糊糊叹了口气道,“重羽你今日是怎么了?年纪大了些的神仙都喜欢伤春悲秋么……”顿了顿,又嘟囔道,“其实,也无所谓了。之前是失望过,不过见今已经释然了啊。

  “有些时候,仙的感情还是要讲求一个机缘。我那时候,是有些不太成熟。莫名其妙地与离舸双了个修,还怀上了阿寒。离舸么,北极中天紫薇宫的主人,一向远离俗世,更是凌驾于三十三重天之上,比神仙还神仙的主,他就适合飘在高高的三清境紫薇阁之上。许是,他当日招惹我,与我双修,只是觉得一时新鲜,好玩罢了,对他而言,双修的对象并无固定。是以后来就有了他与心月的那一出。”

  “说实话,当时撞见他们那副景象时,我恨不得杀了他们。”

  “后来莫名其妙地落到了虞符山上分娩时,肚子一阵一阵地痛,真的是很痛,不仅肚子痛,心里面也拔凉拔凉地绞着痛。那种痛真的是比削骨天雷还要难捱。”

  “虽然我也不见得十分娇气,但我还是希望能有一个我爱的男子,他也爱着我,能在我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来救我,我难过时第一时间来安慰我,不会随便把我丢下。你晓得的,离舸,他救过我,我心中总是不由自主地就会偏向他,然而生下阿寒的那夜,自那般撕心裂肺地痛过之后,我突然就不怎么频繁地难过了,许是痛得狠了,后面的痛与那痛一比并不算什么,又许是自虞符山那地界,我心中慢慢平和了,恰好阿寒又填补了我的伤口。”

  “后来生下阿寒,离舸似乎知道了这个事情,许是觉得阿寒是他的血脉,又怕我怪他不给他看阿寒,是以串通了你变作白虎来诓我,是吧?”

  “其实,这件事上我也想得很通了,阿寒总归是我生的,待过个几百年,待他成年了,我便让他自己做决定要跟谁。阿寒若能上北极中天紫薇宫,也算是种福泽。总之,我现在已将这些事情想得透彻,也看开了。这次鬼域事了,再次封印了无月,若我还有命在,便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两亩薄地,种些又开花又结果的果子树,与世无争地隐居起来。”

  祝东风说完,微微阖眼,眼角处似有莹莹泪光。

  榻前的男子无声良久,哑着嗓子道:“傻瓜……”

  又等了许久,那男子才缓声道:“你这样使劲地闭着眼,眼睛不酸么?还是有人告诉你,只要这样紧紧地闭上眼,就不会有眼泪掉出来?这样难受,你在忍什么呢。”

  那男子没头没脑的一番话说完,祝东风好似又略微清醒了些。依旧闭着眼,泪珠子滚滚地从眼角划下,湿了一大片枕头。

  今日鬼王归来,公主殿中亦燃了些平时不常燃的香料,明珠幽暗,瑞兽吐香,寸寸润心。

  祝东风哭了半晌,似乎是将体内的水都给哭出去了,是以突然又有些渴。嘟嘟囔囔叫了两声幼橙,唤了两声茶水。

  离舸缓缓踱步至案几前,伸手探了探茶壶,罗刹姬殿中的茶水向来温热适度。端起杯子转身稳稳地将祝东风扶了起来,将杯口凑到她唇上。

  一口气干完茶水,灵台稍得清明,然而酒气一遇白色曼陀罗,十分能另人不清醒,祝东风闭着眼勉力地在脑中思索,面前照顾自己的这个人又似乎不像是重羽。

  费力地将眼睛张开一丝缝儿,视力所及十分有限。床前杵着的,却是一张俊脸,离舸的俊脸。

  那张脸隐约有些模糊,祝东风如进了梦魇一般,看又看不清,醒又醒不来,浑身又软绵绵的没甚力气。

  眼睁不开,祝东风心中却有些清明。方才她正与重羽说着话,猛的又出现了个离舸,可见,这应该是个梦境。记忆一时有些混乱,祝东风觉得,她明明回了公主寝殿,上了床榻睡去了,所以这肯定是个梦境,面前的这个十分温柔细心的离舸,也确确是她在睡梦中臆想出来的幻相罢了。

  “唔……我果然还是没有恢复完全,莫名其妙地又梦魇了。”祝东风嘟囔着,又十分快速地睡着了。

  一夜很快过去。

  祝东风躺在蓬松的云被之中,听得窗外窸窸窣窣落起小雨来,风雨声声声入耳,突然闻见一丝竹香,脑子里慢腾腾转悠半晌,猛地坐起。

  这白色的一大片布料子,是个什么?

  镇定地唤来幼橙,祝东风洋洋手中的布料子,强作威严道:“我睡觉的时候,你给我塞了个什么东西?”

  幼橙一脸疑惑,待看清祝东风手中的东西,又几不可察地将面皮红了一红,细声道:“昨夜殿下喝多了,是白曜公子抱殿下回来的。殿下……殿下还吐了白曜公子一身。至于这件中衣……殿下昨日折腾了半宿,一会嚷着热,一会要喝水的,白曜公子一直在旁边照顾着,快到天亮时,殿下还捉着公子的袖子不放。方才虺殿派人来请白曜公子,殿下却捉着他的衣服不放,公子放一使力将殿下惊醒了,便直接将衣服脱了下来,随便披了件公主平日里出游时的男装便出去了。”

  祝东风的脸白得不能再白。直觉丢人到不能再丢人,真真是恨不得将自己扇上两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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