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情天劫

  重羽这几年间给祝东风写过三四封。第一封信是写在她掉入虞符山的第二个月。信中交待了她虞符山的种种好处,叫她安心养胎,避劫生产。又告诉她,当日她掉下崖去,离舸目眦欲裂,召来一记天雷就欲劈了那揽月,后来被重羽劝下,便转身也跟着跳下崖去,发疯似的寻了七八日,将崖下寸土翻遍也未觅得她的踪迹。

  甫时祝东风正伙食不好,每天被小白的萝卜蘑菇吃的心烦心烦,便只简单回了个“知”字。

  今次这封信,重羽倒也未提什么,只关怀了几句他那从未见过面的小外甥阿寒,叮嘱祝东风照顾好自己的躯壳,不用担心,她的神身被他用冰棺装着沉入了冥刹海,保管的很好云云。

  啰嗦半天,又提到近些日子他无意中见到离舸,瞧着离舸竟不如往日精神了,且清减得厉害,脸上隐现出病容。许是寻他们母子不到,忧心成疾,加上近日天上气候不佳,染了些风寒,看着怪可怜。

  末了,重羽还提了一句,若是祝东风将养的差不多想出去了,就回信给他,他便引了神器将虞符山结界里的那个十分隐秘的小缝缝打开,钻进来带他们出去。

  祝东风看着手中的信,远处阿寒正盘坐在一处山石上观风入劲松之景象,猿笛晓闻冥漠外,松涛夜吼有无间。疾风穿入松林中,撼动不已,声形皆如波涛。阿寒扎着总角的一头乌发被狂风吹舞得十分精彩,面上确是通红通红的十分激动,满是正色,抿着嘴巴,小胸膛一鼓一鼓的,一副心驰神往的震撼状。

  祝东风在苍莽莽的的松涛声中耳鸣目眩地大概阅完这封信,她觉得自己如今比之前却是沉静了许多,且如重羽所说的离舸发疯似的寻他,又因思念他们母子而忧心成疾之类的鬼话,祝东风却觉得并不是真的。只不过是觉得他们孤儿寡母无夫无父的有些可怜,是以编造个遥远的念头宽慰宽慰他们罢了。

  现下祝东风也不是很伤心,或许是因为心麻木了,或许是因为有阿寒这个小家伙每天吵着她,也没有心情再伤春悲秋了。

  重羽这样说,倒显得祝东风像是在躲着离舸一样,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却有什么好躲。不过回头想想,她同离舸也确然是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她累极了,累得不想再想,也不愿再提到离舸这个名字,见不到也有见不到的好处,没有烦心的人在自己眼前晃荡,慢慢地也就忘却了。

  四周苍茫茫的声音很是让人澎湃,却未有回信的欲望,便随便收了信纸胡乱塞至袖筒里。

  祝东风在磅礴的风势里头长长吸了口气,又长长吐了出来,却不想被冷风灌得打起嗝来了。

  她不晓得的是,重羽在此封信里头,其实还没有告诉他一些别的要紧事。

  她落崖期间,离舸确确是发了疯的寻了她七八日,然若不是怒极毒发体力减退,一时不防被重羽一记手刀劈晕了过去,怕是离舸当时就要将天门山一带的整片山脉都给掀了。

  而重羽后来确确也是见过离舸一面的,然却并非是无意中见到的,乃是离舸提着一坛子埋在瑶池下万年的芙蕖醉亲自上门,请他品鉴。

  万年芙蕖醉,颇有滋味。

  重羽峰后山的灼灼花林里,祝东风亲笔题字的挹芳亭中,酒香陶然,二人坐定,酒过三巡,陶然欲醉中离舸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小风现下可还好?”

  重羽怔了一怔,勉强挤出道笑纹来道:“你便放心,小风一向机灵,且那虞符山是个天然的结界山,她此番怀了你的孩子,生产时必定会有天劫降下,躲到虞符山中方才可保万无一失。且那虞符山字万年前封闭,外人不得而入,想来里面说不定还藏着些好东西呢。小风此次从那道极隐秘的缝中掉了进去,顺带还能寻着柄神剑也未可知。

  离舸面色有些空洞,语声浅浅道:“我仍是担心,小风现下怀着孕,只她一人,又法力全无……”

  重羽脸上的笑便有些收起来,看了眼离舸苦涩的神情,长叹一声:“唉!早知你余毒未清,我确是抵死也不应受那归魂,离过我一人,好歹你们一家人能团聚。”

  离舸忽的一阵咳,浑身抖着,重羽在一旁看来,他确有些可怕的清瘦。这一阵咳嗽持续了许久方停下来,离舸压下口头的腥甜,声音有些沙哑向重羽道:“这和你确无半分关系,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说来可笑,我纵是掌管天帝经纬诸神山川的帝君,却也逃不过这小小情天劫。”话罢又咳嗽一阵方道,“不过,是缘是孽,是喜是劫,又有谁能参透呢。我当日遇见小风不久,心中生了些讨巧的念头,找到掌管仙界姻缘的月老,让他拿出姻缘簿来,欲在那簿上添上我二人的名字,谁料,我二人的名字却怎么也放不到一起,先写上我的,小风的便写不是,写上小风的,我的便写不上。幽冥府里的三生石上亦是如此。当时我便隐隐有预感,但又算不出差错到底是出在什么地方,只一头扎进情这一字,便再也出不来。我只想着,小风既是我选的帝后,便要尽力气去争取争取,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那一瞬,我才想明白,这原是我的劫。本想就这么放弃,也放过小风让她自由,不想她却怀上了我的孩儿。如今,我却是想放手,也再舍不得留她一个人了。我只想尽着这条命赌上一赌,或许,能让我赌赢也未可知。”

  重羽脸上现出一丝讶然,随后又有些了然,抚着扇面道:“奈何,奈何……这冥冥之中,天命的赌盘里,我便看你赌上一赌,看看究竟你同她之间,到底还有没有缘分罢。”

  离舸眼中原本便黯然的神色在重羽此言后一亮,复又挣扎着暗了下去,默了半晌,良久才道:“姻缘簿中,三生石上,我们的缘分淡到无法落下痕迹,让我赌缘分,或许我至死都无法赌赢,但我仍旧奢望,我可以永远守护着他们。”

  观完松涛如海,阿寒一路掐着她娘亲的内关穴给她止嗝,却不想她娘亲仍是一路嗝回了洞府,倒是吓得栖在树上的子规扑棱棱地乱飞了一阵。

  祝东风躺石塌上,怀里是熟睡的儿子。

  祝东风拿出信来再细细观了一遍,眼睛停在“离舸且清减得厉害,脸上隐现出病容”那段,良久,她坐起身来提笔回信,问起那当日的狐妖心月,如今的心月狐星君,近日是否还是宿在紫薇宫中。

  良久,重羽回了个然。

  她盯着那个然字发了许久的愣,想起之前看过的有关狐妖和书生的话本子,不禁在私下里揣测,这离舸清减不少,面露病容,十有**是与那心月有关——狐族生性擅于媚术,离舸必是抵挡不了那心月的魅惑,双修太过,不就被那心月掏空了身体么。至于重羽说的什么忧思成疾,祝东风觉得,这委实是没有道理的。

  “唔……没有道理。他必是因为与那心月双修太过了!”祝东风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说完,自己先愣了一愣,愣过,方才觉自己有些莫名其妙,自己与离舸早就断了,寒儿也只当是自己生的,与离舸那些污七八糟的疙瘩事还有甚关系,他双修到两腿发软也好,修为尽毁也好,理他做甚。

  祝东风将信纸一通乱揉,扔到榻下的篓子里,随即抱着阿寒合衣躺下。

  这夜,小阿寒总共在睡中被她娘亲的呓语惊醒了五次,为她盖了三回被子,擦了两回眼泪。他摸着他娘亲一只空空的袖管,看着她从眼角落下来的泪,觉得娘亲平时虽然对他有点凶,但其实还是很爱他的,且娘亲只有一只胳膊,又不会法术,实在是弱势群体中最弱势的那个个体。唔……要是自己有个爹爹就好了。自己的小身板还太小,虽然有些小法术,但却总是失灵,并不能为阿娘遮风挡雨,相反地还总给她惹一些麻烦。上次又烧掉了阿花的半截尾巴,害的他爹爹跑来找阿娘理论。如果自己也有个厉害的爹爹,自己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恶作剧了,并且又会多一个人呵护阿娘,自己晚上也就不用那么辛苦地每次起夜给阿娘擦眼泪盖被子了。

  他好奇地凑近耳朵去听她娘亲的梦话,却什么也没听到,黏黏糊糊只听见他娘亲说什么梨、鸽之类的。阿寒以为是她娘亲想吃梨子了,于是边睡觉,边在睡梦中盘算,明日一早,就拉着无名哥哥去洞府后面的半山坡上摘些梨子给阿娘吃,再叫上小灰打几只野鸽子来炖汤喝。

  第二日清晨,日光金浅,穿过厚厚的云层,斜斜地从洞外照了进来,洞府内一应被渡上了层浅浅的玫瑰色。阿寒伸了个懒腰,悄悄从床榻上溜下来,迈开小短腿哒哒哒向外面跑去。行至洞府门口,眺目向远处望去,后山一片梨树间雾蒙蒙的,隐隐又有些绿,随即迈着小短腿跑了半晌,跑到无名的小茅屋前,疾疾地敲门道:“无名哥哥,无名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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