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父兮生我

  个把月过去,小白新近结识了个麋鹿精,带着她寻灵芝草去了,祝东风将养的差不多了,嫌洞府中有些清冷,便抱着阿寒出来晒晒太阳。哼唱着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儿歌哄他睡觉。

  在没有阿寒之前,祝东风从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温柔,这么耐心。

  见小东西乖乖的合眼睡着,祝东风轻轻挪了个位置,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身子。正欲抱他回去睡觉,堪堪走了十来步,深觉有些妖气淡淡地袭来,一股青烟之后,一道爽朗的声音道:“多日不见,小娘子清减了许多啊!”

  面前立定了一位穿着青衣暗纹、身形高挑的俊朗男子,正是那日所遇。

  这男子面上看起来十分俊朗,但实际上却有些呆傻傻的劲儿,祝东风反应了过来,心中不觉好笑,先时她怀着阿寒,当然会看起来大腹便便,如今阿寒从肚子里出来了,她自是会“清减”许多。

  那男子浅浅地笑着,祝东风却从他颇有些风流的脸上察觉出几丝蠢蠢的气息,但心中仍有些摸不着底,心道这男子出现的蹊跷,还是小心为妙,于是她甚是和蔼道:“这位公子可是有何事么?”

  那男子挠挠头道,“唔……无甚大事。只是自从上次见过小娘子,便隐隐有些亲切之感,却不知是在哪里见过。近日许久不见,颇为想念,故此前来拜会,哦,对了,前几日送予小娘子的些许野味,小娘子可曾吃完?需不需要我再去猎些?”

  这男子虽话语里有些逾越,还每每称祝东风为小娘子,但那一脸真诚状却着实令祝东风讨厌不起来。

  祝东风试探道:“原是公子赠我猎物,多谢公子照拂!我现今产下孩儿,起居行止已方便了许多,就不劳公子了!既是相见,即为有缘,在下祝东风,不知公子何方人氏,怎得也到了这虞符山中?”

  “哦……我么。嘿嘿,我叫无名,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打从记事起,我就一直在凡界飘零,几百年前被个邪物伤着,脑中便有些不太清楚,睡了些年,醒来后一睁眼,就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那男子继续挠着后脑勺呆呆道。

  虞符山上罕见人迹,略有几个人影,也不过都是些修为较高的精怪化成的。无名觉得他一人十分无趣,便在对面的半山坡上盖了间茅草棚,与祝东风所住的洞府遥遥相对。

  祝东风要求无名叫自己小风,只因“小娘子”着三个字听起来,总的有一种被人调戏的感觉。

  无名以前一直以为凡是女的,都叫小娘子,是以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将口改了过来。

  慢慢地,大家都熟络了起来,隔三差五打回猎,小白负责给大家做饭搭子,祝东风闲时采集些野果子。

  日子如流水逝去,虞符山的精怪大都良善,祝东风孤儿寡母,却也很少受欺负。一眨眼间,五年过去,阿寒已经能逼着小白现出原形,追着她满山跑了。

  阿寒每天跟着小白与无名日出而行日落而归,挎着他娘亲给她缝的一个小布包,从自家的洞府跨越大半个山头去对面半坡上的麋鹿精设的私塾里念学。

  这麋鹿精是小白在虞符山脚下寻果子时认识的,年岁有些大,有些学问,还学凡界的秀才满口之乎者也。

  因近年来阿寒被祝东风惯的愈发活泼,去年神力初显,一不小心召来道业火,差点将小白的尾巴烧焦,前几个月又顽皮,唤来几朵黑腾腾的乌云连降了三天大雨,将无名的茅草棚给冲塌了。祝东风觉得应该让他收收性子,便托了小白将他带去麋鹿精那儿念学。

  因着在麋鹿精的私塾里念学的都是些小妖精芽芽,大家蒙昧童真,阿寒一入学堂便觉得热闹有趣,与仅有的十来个同窗打的火热,因承了神力法力高些,便很快成了一众小妖中的头头。

  祝东风见他日日十分积极地去念学,心中长舒了口气,还好阿寒在学习方面并不像自己。

  按小白的话来说,阿寒在一众小妖中鹤立鸡群,独享麋鹿精专宠。想来本应是十分得意,不想近来却揣着些心事,动不动长吁短叹。

  “唉……”

  当阿寒坐在饭桌旁捉着筷子,炯炯地望着他娘亲,叹气叹到第十一声的时候,祝东风终于忍不住,和蔼问道:“阿寒今日是怎么了?怎得唉声叹气的?”

  “娘亲,今日夫子讲变化之法,让大家都现出原形来,小灰是一只灰狼,二胖是一只浣熊,阿花是只孔雀,可是为什么我竟现不出原形来,娘亲,你说我是个什么?”

  祝东风愣了愣,笑眯眯地说,“唔……你么,你是个小仙童,你现下的这副模样这就是你的原身。”

  “娘亲,我为什么会是仙童啊?我为什么不是精怪?我也想会变成小狼之类的小动物来玩……”

  “因为娘亲是神仙,神仙的孩子就是小仙童。等以后重羽叔叔来接我们,叫他教你变化之术,可以变成七十二种动物的那种!”

  阿寒将信将疑地接受了这个答案,并且万分期待着传说中的重羽叔叔。

  但后来阿寒发现,自从她娘亲告诉了他他们是神仙后,很多时候,她娘亲都爱拿这个当借口。

  譬如小白做了五个桂花糕,她娘亲拿四个碟子分糕,给他和小白、无名哥哥一人一个,她自己分两个,他严肃地告诉她娘亲,他学中小伙伴的娘亲们都将好吃的东西省下来给儿子吃时,她娘亲就摸摸鼻子哼哼着跟他道,“因为我们是神仙他们是精怪啊,这个事情上头我们神仙同他们的规矩是不一样的!”

  再譬如自他懂事起,发现一月里面有十几天,在半夜时,她娘亲都要在睡梦里哭,踢被子。于是就开始每天半夜起来用他的小短手抱着娘亲,给她盖被子,以至于他一直以为做儿子的天生就该半夜起来给为娘的盖被子。直到有一天,阿花打着喷嚏傲娇地怨恨昨夜他娘亲没有给他盖被子以至于自己感染了风寒时,他才陡然发现,别人家同自己家全是反着来的。阿寒回家严肃地同她娘亲提出抗议,自己哭鼻子时娘亲从不哄他,也不会给他盖被子,她娘亲还是摸着鼻子哼哼道:“我们神仙界其实都是儿子半夜起来给老娘盖被子的,那些精灵妖怪的,他们不懂我们神仙界的啦!”

  还有一回,这一回顶顶要紧。麋鹿精先生教他们诗经,有一句叫:“父兮生我,母兮鞠我。”课毕,叫他们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那是他第一回晓得,同窗的小精怪们不仅有个娘亲,还有个爹爹。小灰说他爹爹会打猎,二胖说他爹爹会捉鱼,小花抖了抖尾巴道他爹爹开屏可美啦。轮到他说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爹爹在哪里,他就回去问他的娘亲,彼时他娘亲彼时正在洞府前面晒菌菇,闻言一篮子新采的菌菇从手里落下来正正砸在脚背上。他娘亲被篮子砸的生疼,笑得有点勉强:“唔……你是我一个生的,没有爹爹。”

  他迈开小短腿颠颠地跑过去帮娘亲揉脚,又小声疑惑道:“但是二胖他们都有都有爹爹啊。他们说和娘亲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的男子就是爹爹,难道无名哥哥是我的爹爹?”

  “他不是。”她娘的声音听起来就有些缥缈:“因为我们是神仙啊,神仙界的小仙童们是可以只有娘亲没有爹爹的。”

  阿寒看着娘亲有些奇怪的脸色,忽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头,娘亲说的和麋鹿夫子说的不一样。然而他也没法子求证,只得暗暗在心里怀疑。

  他衷心地希望娘亲其实是在骗他,实际是他应该是有个爹爹的。他有时会幻想,他要是也有个爹爹,他爹爹该是个什么样。就拿他那些小同窗的爹娘们说,除了长相这一条,其他的大多都是爹爹强过娘亲,且个个都很有些本事。所以他要是有个爹爹,那么他爹爹一定要会做饭,把好吃的都留给他,按时起床,从不踢被子,还可以两只手抱着他去虞符山顶看晚霞。但他只是在心里想想,这个小算盘他从没有告诉过他娘,因为只要提到爹爹这两个字,他就能感觉得出来他娘亲笑得有些勉强。

  在虞符山的日子虽清苦些,但也算有几分雅致,且闲且懒散,俗话说,懒能生根,在一个地方久了,就不想再挪窝。祝东风站在山顶,山脚下一片片茫茫的雾,远处一片松林正被风吹地呼呼响。所谓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极符此景。

  她琢磨着,此处有倦归鸟,有青山头,有云霞雾,有明月光,虽不及青羽峰花林烂漫灵气轻盈,但也自有一番隐静的妙处。也许在这虞符山的山沟沟里与阿寒多蹲些年培养培养感情也是极好的。正将寻剑的任务忘的一干二净时,蓦然感到仅剩的一只胳膊腕上有些发烫。

  抬起手来,重羽送她的珠串正散着道道微光。艰难地将珠串从手中褪下,那珠串便漂浮在空中,从中间飞出来只纸做的通灵鹤。

  一伸手,纸鹤化作一封信。信笺一展,果然是重羽又写了封信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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