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支配昴大脑的只有完全的空白。
甚至连否定眼前光景这类想倚靠的恳求念头都没有。
只有无止尽的纯白,昴的思考就这样被白色景致给完全覆盖。
呼吸停止,停滞到连心臓都忘记跳动,而将昴从那里解放的,是一滴沿著额头流下的汗水,抚摸肌肤的感觉显得格外冰冷。
但是,回到现实后迎接昴的,却是想要否定现实的光景。
——不妙,不妙不妙不妙不妙不妙不妙。
接续空白埋没思考的,是在焦躁感和混乱下变得乱七八糟的牢騒抱怨,完全无法好好思考,眼前的人真的是雷姆吗?
貌似恭敬实则轻蔑,爱挖苦人却又离不开姊姊,一板一眼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所有技能都赢过傲慢自大姊姊的好人——她真的是昴所认识的雷姆吗?
望著战意烟消云散的昴,雷姆用空著的手抚摸自己的蓝发。
「如果不抵抗,也是可以给你个痛快哟?」
「——你以为我会说『请务必那样』吗?去吃屎啦!」
「失礼了。说得也是,客人确实不是那种人。」
弯腰鞠躬的姿态太过背离现场的氛围,雷姆的举止就跟平常一样,令人错以为自己还置身在宅邸。
光是这样,无法拭去雷姆手中粗暴家伙带来的异样感。
「女孩子用粗壮武器,确实是浪漫的一种……」
连接铁炼的带剌铁球,是足以将命中的对手化为肉酱的致死性打击武器。让雷姆选择这武器的,毫无疑问是兴趣癖好恶劣之人。昴曾亲身品味过那威力后壮烈成仁,雷姆可以自由操纵铁球,可是通过实验认证的。
一点一点地咬碎现实接纳的同时,昴挤出话语以寻求突破。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可以问这种很俗套的问题吗?」
「一点都不难,可疑即是罪,这是身为女仆的守则之一。」
「没有『要爱邻舍如同自己』的格言吗?」
「雷姆的双手已经满了。」
想争取时间但对方没打算配合,跟昴一问一答的雷姆,视线片刻不离地看著他。现在只要一动,毫无疑问就会被杀掉。
尽管勉强活下来,但死过五次的昴,本能在尖叫的同时也敲响警钟。
说是胶著状态,但其实是单方面被逼迫。昴拼命地运转大脑,想稍微挤出一点情报,还得小心注意力不能分散。
「——拉姆知道这件事吗?」
蓦地说出口的,是长相与雷姆一模一样的姊姊的名字。
冷淡、嘴坏、态度差的三冠王,身为女仆的技能全都劣于妹妹的拉姆,对昴来说是在罗兹瓦尔家相处时间最久的人。如果连拉姆也跑到敌人那边的话——那昴度过的那些日子算什么。
「在被姊姊看到之前,雷姆会了结一切。」
所以雷姆道出的答案,出乎意料的可以说是昴渴求的回答。
在吐出一口长气后,昴回瞪正面的雷姆。用舌头湿润嘴唇,眼神还透露著生机的昴令雷姆皱起眉头。
「所以说,你是擅自作主啰?明明没有接获罗兹瓦尔的指示。」
「雷姆会排除实现罗兹瓦尔大人悲愿的障碍,你也是其中之一。」
「养了狗却没有好好教呢,被咬的路人A可没办法忍受——噗啊!」
「不准侮辱罗兹瓦尔大人。」
为了探查雷姆的本意,轻率挑衅的昴的侧脸被铁炼打中,视野因打击的力道而摇晃,发出锐利痛楚的左脸颊出现纵向的大片撕裂伤。
铁球依旧插在崖壁里,雷姆用弯曲的铁炼当成鞭子抽打昴。
因挑爨的发言而受伤,但这么做是有价值的。
至少,雷姆对罗兹瓦尔的忠义是真的,而且深信把昴封口对罗兹瓦尔有益恐怕也是事实。因为她判断昴离开罗兹瓦尔宅邸到外头,会对支援爱蜜莉雅参与王选之争的罗兹瓦尔造成不利。
也就是说——
「喔,原来如此——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
「是的。」
看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昴感受到彷佛被人拿利刃剌入胸口深处的痛楚。
这答案对昴来说不但掀起了讨厌的预感,那股预感肯定还会让在宅邸里头生活的所有场面换了色彩。
所以昂无法将那萌生的讨厌预感说出口,只能堵在心里。
只有嘲笑自己滑稽愚蠢的笑声无法遏止。
「太难看了,我还误以为自己干得很棒。」
「姊姊她……」
「我不想听!——吃我这招!」
放声吶喊,在雷姆稍微犹豫的瞬间,昴从口袋掏出手机往前伸。
——接著,白光划破沉入黑暗的森林,让雷姆的动作在剎那间停滞下来。
「——喝啊!」
昴往前冲,鼓起浑身力气用肩膀朝娇小的身躯撞过去。
虽然雷姆能用不可理喻的臂力挥舞那暴力装置,但单纯相撞的话,论体格和体重是昴比较有利。在毫不留情的突击下,瘦小的身体朝后方飞出,失去平衡地倒在地面。但昴连看都不看,一口气冲过她身旁。
边喘气边把空气压进肺臓,昴拼命思考并驱使双腿。
如果这是雷姆的个人行为,那昴又可以勉强捡回一命。只要回到宅邸,跟雇主本人直接谈判就有可能保住小命。可是,要是罗兹瓦尔的意见和雷姆相同,那就是逃离狮子的牢笼后又刻意冲进饿狼的牢笼的愚蠢行为。
「就算那样……还有爱蜜莉雅……!」
在记忆中比任何人都闪耀生辉的银发少女,一定会相信昴说的话。
——身为王选竞争的当事人,她搞不好会觉得昴的存在很碍事,真的会相信昴说的话吗?
「——!?」
一瞬间,自己的声音掠过脑海,昴承受到彷佛被雷劈中的冲击。
毫无疑问,自己用自身的声音去怀疑爱蜜莉雅。
如今的昴,在怀疑自己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直肠子拼命三郎,为了他人毫不犹豫让自己吃亏的少女。
「我……是为了什么……唔!」
立场改变,想法也跟著改变。纵使如此,自己怀疑了爱蜜莉雅。
连想要保护和作为决心依据的人都怀疑,昴还能相信什么呢?
质疑想保护的人的心思,被想要保护的人追杀,在山中逃窜却一筹莫展没有任何解决状况的方法。
——什么嘛,这次本来还打算彻底收集情报的。
结果,一旦威胁以预料之外的形式逼近面前,还不就只能边喷洒生命边紧抓活下去的希望不放。自己太骄傲,想法太天真,思考太浅薄了。
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滚著跑过坡道,昴只能任后悔流淌而下。
洒落泣诉,泪水模糊视野。他的脚步慌乱,突然跑到没有树木的开放空间,昴看到夜色正逼近天空尽头,然后——
「——啊?」
来自超高高度的风刃一闪,切断昴右脚膝盖以下的部位。
看到右脚下半部顺势弹跳出去,失去平衡的昴剧烈撞击地面。脸颊的伤口在冲击下再度出血,撞击岩面的肩膀骨头发出爆裂声。彷佛直接电击大脑的痛楚劈剌全身,昴发出惨叫。
「啊啊啊啊啊嘎!我、我的脚!?」
没有痛觉,反而让人觉得恐怖。
右脚膝盖以下的部位消失,被切开的断肢飞进树丛后面。迟一步喷出的鲜血染红大地,现在才来访的痛楚蹂躏神经。
「唔——!!」
抓著地面,不成声的痛苦大大提高。
按住伤口,身体胡乱舞动,空著的右手拍打地面、殴打树木,指甲断裂剥离,热度让意识沸腾。好痛苦、好痛苦,痛苦到要死了。
痛楚用锉刀锉削神经,感觉就像是体内的肌肉内臓都裸露在外,然后用刨刀刨成片。每一秒血液都以迅猛的速度流出体外,分分秒秒都在提醒自己正在死去。
「水之玛那啊,请治愈他。」
突然,柔软的手掌从上方按住昴疯狂挣扎的身体。动作被封住后,用充血的双眼巡视,昴才注意到穿著女仆装的少女已经在自己身边。
蓝色头发的雷姆,原本要杀了昴的她,手掌凝聚青白色光芒,朝失去右脚的地方灌注温暖的魔力。近似剌痒的感觉,来自于治疗魔法。
痛楚并非完全消失,但在远去的现实中,震惊支配了昴。
都到了这个地步,实在不知道雷姆治疗昴的理由。承受昴的视线,雷姆的面容浮现淡淡微笑,就在从那里看出微弱的希望时……
「要是让你这么简单就死去,就问不到情报了。」
雷姆接著说出的话,让昴深切明瞭那不过是虚幻愚蠢的乐观。
结束应急治疗后雷姆站起来,边演奏铁炼的音色边拉近铁球。
仰躺在地面的昴,身旁就是在地面挖出一个洞的铁球。近距离观看更觉外观粗俗草率,完全是只强化威胁性命功能的暴力装置。
雷姆刻意把铁球运到看得见的位置,她这么做的意义充分地传达了出来。
你的命现在在我的掌握中,这是为了让昴容易理解而有的示威行为。
「——这个,先没收了。」
说完,她便掰开弯起身躯的昴紧握的手掌。他手中握的,是与雷姆邂逅之后便彷佛僵硬得无法放手的刀子。
粗暴地掰开僵化的手指,雷姆拿起刀子后在手中旋转。
「方才拿这个刺雷姆的话,应该就能逃得更远。」
雷姆皱起眉头,像是在说无法理解昴的不合理行为。
但是,在开始变弱的痛苦中,昴边压抑喘气边摇头。
——要我拿那把刀子刺向雷姆,我做不到。
待在雷姆身后,按照拉姆的教导学习削蔬果皮的刀子,是一同度过吵杂却温柔时光的道具,怎么能拿它剌进雷姆的身体呢?
——我没有那样的觉悟。
看昴默默无语只是一直摇头,雷姆叹气,将刀子丢向森林的树丛,然后敲响铁炼似在重振精神,接著用冷淡的目光俯看昴。
「雷姆问你,你是爱蜜莉雅大人敌对候补者阵营的人吗?」
「……我的心一直都是爱蜜莉雅的。」
才说完,弯曲的铁炼就用力痛打昴的上半身。
逃跑时被树枝等物划破的衣服轻易地破裂,底下的肌肤也留下相同的撕裂伤,昴的惨叫响彻森林。
「你是被谁,用什么样的条件雇用的?」
「爱、爱蜜莉雅酱的笑容,无价。」
反手一挥,又是同样的殴打,位置就跟方才一模一样,丝毫不差。边亲身感受那卓越的技术,边用痛苦的吶喊夸赞她的本事。
之后,又重复相似的问题和相似的答案。
问答几次,铁炼的音色就奏响几次,接著就是惨叫和哀嚎的大合唱。
每当意识快要飞到远方,雷姆就会伸手用回复魔法治愈昴。往返于治愈与暴力的连环地狱中,昴的精神耗损殆尽,意识几度中断。
即使如此,唯有心灵不愿屈服在雷姆的殴打下。
对昴顽固的态度感到疲累了吧,擦拭溅到脸上的血液,雷姆突然仰望天空。
「差不多该回去了,都来不及准备晚餐了。」
「……晚餐吗?今天的菜色是什么呢……」
「这个嘛,绞肉馅饼如何?」
「被、被当成晚餐我可敬谢不敏……」
面对直到最后都还在耍嘴皮的昴,雷姆终于用叹气来表现情感。然后一阵静默,雷姆用比平常还要无情的双眸俯视昴。
「——你,是魔女教的相关人士吗?」
出现没听过的单字,昴困惑地皱眉。
那是根据现场什么状况出现的单字?因为不明白雷姆在问什么,昴闭口无语。
「请回答,你是『被魔女附身之人』吧?」
「……被魔女附身?」
「请不要装傻!」
雷姆激动不已,浅蓝色的瞳孔充斥怒气射向昴。从初次见面到现在这一瞬间,昴从未见过她这样,这真的是雷姆头一次展露出情感的样貌。
雪白面颊涂上愤怒的朱红,雷姆甚至露出杀意俯视昴。
「我、我不知道啦……原本我家世世代代……都没信任何教派……」
「又在装傻了——你浑身飘散浓厚的魔女臭味,还敢说没有关系,装蒜也该有个限度。」
憎恶。在雷姆瞪著昴的眼睛里,可以看到黑色混浊的憎恶。在彷佛背叛至今所有行动意图的感情漩涡中,昴感觉自己看见了雷姆一部分的本质,因此瞠目结舌。
「就算姊姊和其他人没有察觉,但雷姆还是发现那臭味了!那股恶臭,罪人留下的气味,叫人恶心和唾弃。」
在沉默不语的昴面前,雷姆用力咬唇彷佛在磨牙。
「看到姊姊和你说话,雷姆总是会不安愤怒得不得了。让姊姊遭遇那种事的元凶,跟相关的人……竟然大摇大摆地闯进雷姆和姊姊的重要居所……!」
昴被不得要领的怨言撞击,还被怨恨的吐气毫不留情地笼罩。
「是因为罗兹瓦尔大人说要好好款待你,雷姆才做个样子……可是连监视的时间都好痛苦,雷姆已经忍不下去了。」
然后雷姆揭露昴说不出口的决定性话语。
「纵使知道姊姊是装作在照顾你,假装跟你很亲密!」
「——」
彷佛一口气吐出累积已久的憎恶,恍若取回至今少有的情感,雷姆的激情拍打著昴。雷姆说完后肩膀起伏,用寄宿愤怒的双眼瞪昴。然而,怒意却突然为惊讶所动摇,因为……
「——为什么啊?」
因为在口吐憎恶的雷姆面前,昴平静地流泪。
「我知、知道啦……我有想过……」
喉咙抽噎,上涌的热泪接二连三地通过眼睑滑落脸颊。任滂沱止不住的泪水流淌,昴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
「所以才会遇到这种事。虽然被温柔对待,但我知道背地里是有原因的,可是……我不敢问。」
什么都不会的昴,以及将工作的基本功夫扎实教给他的两人。
嘲笑昴连管家服都不会穿的拉姆,修改尺寸不合的外套,还教导穿法的雷姆。拉姆很有耐心地陪绞尽脑汁学习文字的昴,雷姆自约好剪头发以来很常盯著昴看,这种像被催促又像被在意的感觉叫昴觉得开心。
全都是忘不掉的温柔回忆。
「我削蔬菜皮的时候终于不会切到手了哟,洗衣服的时候也知道清洗方法要根据衣服材质变换,打扫的话还在学习……」
四天之后又四天,虽然不期望技术会更上一层楼,可是一直想著跨越几个四天之后,未来的日子里还是有可以学习的事。
「念书写字……虽然很简单,但我终于会了。我有遵守约定好好用功,我可以看懂童话故事了,这都是托你们的福……」
「你……在说什么?」
听到昴像胡说八道的话,雷姆似乎觉得恶心,回问时降低了音调。昴从正下方仰望雷姆的眼睛。
「在说你们教会我的事啊……」
「雷姆不记得有那种事。」
「——为什么不记得啊!!」
突然喷发的激情,令雷姆的脚不自觉往后踩一步。
强行撑起躺著的身体,昴边瞪著雷姆边龇牙咧嘴地狂吼。
「为什么大家都联合起来丢下我……!我做了什么……!你要我做什么……你说啊!」
无法控制感情,明知迁怒很要不得,但昴的内心、灵魂却无法停下吶喊。
被召唤到异世界,被不讲理的事逼迫,即使如此还是咬牙撑过来了。
可是,已经到极限了。
「是哪里不行啊,是哪里不对了,你们为什么那么讨厌我……?那个约定……我一直都……」
「雷姆——」
「你们……我……一直很、很喜……」
——冲击让他后面的话接不下去。
在突如其来的威力下,昴的身体倾斜,缓缓地撞在背后的树干上。
嘶哑的呼吸和水溢出来的声音近在耳边,昴的视线游移。
马上就找到了原因。
「——」
是喉咙。
昴的喉咙被挖掉将近一半,空气和血沫从气管的断面喷出来。
眼前,是愕然凝视伤口的雷姆。
只看到这,昴的双眼就失去光彩,眼珠上翻裸露眼白。
声音停顿,意识也像断电一样坠落。
意识远离,没有痛楚,愤怒、悲伤,所有的感情都扔下离开。
只在最后……
「——姊姊太温柔了。」
好像听到谁悲伤地这么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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