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源早就没了先前的嚣张,斗牛服皱巴巴的,垂头丧气,脸色铁灰。他在暗暗后悔,早知道朱翊钧要来延祺宫过夜,说什么也不敢将那些劣质的木炭送过来。欺负一下郑淑嫔,是他十分愿意做的事情,可要让他欺负朱翊钧,还真没那个胆量。
他有些担忧,当然,不是忧心性命,有冯保跟王皇后做靠山,他相信这点事情还要不了自己的性命。他只是担忧朱翊钧追究。惜薪司是很肥的衙门,是冯保的小金库之一,真要查下去,账目上难免不露出马脚。冯保是没事儿的,到最后,苦的只能是他——是的,他最怕的就是在冯保的心目中落下一个办事不力的考评,那才是万劫不复。
看到孙秀也在,冯源的心咯噔一声。当初他能得到惜薪司掌印,可是冯保利用权利,活生生从孙秀的手里抢过来的,现在出了岔子,孙秀这老东西绝对落井下石。
他突然有种大势已去的不好预感,想想这么多年的苦熬打拼,忍不住悲从中来,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就奔涌而出——倒比适才孙秀的悲伤来的真实的多。
“你还有脸哭?说,那些木炭是怎么回事?别以为咱家不知道惜薪司的猫腻,适才咱家已经看过了,你送过来的那些木炭,虽然看着像上好的红罗炭,实质上却不是,不然的话,万岁爷怎么可能中煤毒?”
此时木炭,产于涿州通州蓟州易州以及宛平大兴等县,大都是用上好木柴制成,乌黑发亮,燃烧耐久,火力旺,没有味儿,不冒烟。木炭要做出规定的尺寸,并用红箩筐装好,送入宫中备用。故这种木炭便被人称作红箩炭。后世北京皇城根大街有条胡同叫红箩厂,其名之由来,就是因为明朝时那里有供应红箩炭的衙门而得名。
当然,惜薪司库房内储备的并非全部都是上好的红箩炭,事实上,绝大部分都是以次充好的仿冒之物,这也是来钱最快的手段——上好的红罗炭供应给皇帝太后皇后各宫主子,仿冒之物供给低等宦官宫女各大殿各衙门取暖。采购时自然都是上好红箩炭的价格,其中巨大差价,便落入了管事者的囊中——假如今晚万历不中煤气的话,谁敢冒着得罪惜薪司,得罪冯保的风险告发?
孙秀这也是急着将冯源搬到,这才将秘密点破。对他来说,机会难得,若不能一击致胜,谁也不敢保证心软的万历会不会出口饶了冯源。他已经吃了一次瘪,可不想再一次与惜薪司掌印失之交臂了。
“不是红箩炭还能是什么?拿不出证据,孙公公休要血口喷人!”冯源想不到孙秀开口就点到了自己的死穴,除了硬撑,毫无办法。
孙秀咯咯一笑:“想要证据还不好说?等咱家拿来证据,看你还怎么狡辩?”说着望向朱翊钧:“万岁爷,老奴敢担保,冯源这厮送来延祺宫的木炭绝非上好的红箩炭,求万岁爷下旨,取上好的红箩炭,对比燃烧,一试便知端倪。”
“允了!”朱翊钧冷冷吐出两个字,脸色铁青,怒火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他早知道宦官贪财,可他万万想不到,这帮家伙们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脑袋上,这简直比中煤气还让他气愤——他不傻,孙秀的话略一分析,便猜到了对方中饱私囊的手段。
打蛇打七寸,这孙秀出手也太狠了。眼看孙秀成功的激怒了朱翊钧,事情发展已经超出了控制,陈默的心一紧,再也无法忍耐,上前一步:“万岁爷,奴才去取红罗炭!”
孙秀还没见过陈默,只是隐隐猜测,忍不住问道:“你是……?”
“卑职陈默,”陈默冲孙秀一躬身,“孙公公该不会不相信卑职吧?”
“怎么会?”见朱翊钧没反对,孙秀识趣,讪讪一笑。
“既然孙公公说此地的木炭不是红箩炭,卑职便去乾清宫取,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乾清宫是万岁爷的寝宫,借他冯源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作假!”
“那就好!”陈默微微点头,又道:“既然如此,卑职便去乾清宫取炭……嗯,来去总需时间,万岁爷煤气毒方解,需要休息,咱每大伙儿都先退下可好?”
孙秀尚未说话,郑淑嫔已经抢先说道:“少言说的有理,你们都先退下吧!”
这下大家再没话说,鱼贯退下,只有陈默留在原地没动。
朱翊钧斜他一眼,没好气的问道:“你不去乾清宫还傻愣着干啥?”
“气大伤身,万岁爷龙体要紧,莫要气坏了身子。”陈默之所以留下,就是为了先劝一劝朱翊钧:“圣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宫中陋习,沿袭已久。势力纵横,盘根错节。大张旗鼓,只会搞的人心惶惶,奴才浅见,若无连根拔起的决心,还是文火慢炖为佳。”
陈默这话其实有僭越之嫌,说完也怕朱翊钧发作,连忙告退,匆匆出门,根本就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等到他的背影消失,朱翊钧咂摸了半晌,这才醒悟过来:这小子是怕朕跟冯保对上啊。也对,冯源的掌印是冯保安排的,真弄了银子,大头儿也得上交冯保,不过是明面上的一个傀儡罢了,弄下来也没什么意思。
可真要就此发作冯保的话,朱翊钧还真的有些发怵。怒火早已不翼而飞,他突然变的有些迟疑起来。
“陛下怎么了?”朱翊钧坐在炕沿儿上,郑淑嫔跪在他的身后,轻柔的为他拿捏着肩膀,一边问道:“该不会是为了方才少言那番话忧心吧?”她听朱翊钧叫陈默“少言”,便也跟着叫,感觉这个名字,倒比“陈默”来的别致而又顺口。
在郑淑嫔这里,朱翊钧总是感觉十分放松,闻言一叹,说道:“是啊,少言这臭小子别看岁数不大,眼光毒辣的很,见解也有独到之处,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看出了朕的犹豫不绝,担心宫内动荡,这才出言劝诫于朕……这样的话,那些自诩风骨的大臣们都未必敢说,他却坦然相告,忠心可鉴啊!只是可惜……”
他突然住口不说,郑淑嫔好奇大起,连忙追问:“可惜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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