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年轻的考察官说自己有病,牛犇并没有生气,或者没有急着生气。他看着对方的眼睛,从中没看到羞辱与厌恶,只有些嘲弄与怜悯。
于是牛犇明白了,并且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
八岁后渐渐养成习惯,牛犇出门从来不穿短裤和拖鞋,随身必带三件物品,掌上光脑,呼机,小腿绑着一把军刺;常人看来这是很不健康的行为,证明他缺乏安全感,精神一直紧张,说成“有病”亦无不可。
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这些东西是他目前生活的必需品,甚至可以说是别人的要求。其中,呼机自不必说,上官飞燕常拿这种珍贵的军方设备当召唤器用,得不到回应就会发飙;掌上光脑用途极多,牛犇的行为与普通年轻人并无区别,至于军刺,也就是“有病”的主要依据,牛犇带着它并不是为了防范意外——比如今天这种状况,而是他时常会面临突如其来的考核,不能不带。
这些不便和人说,面对着这个给他极大威胁感觉的退役军官,牛犇承认对方的判断,只在细节上做纠正。
“要是没这个病,刚刚我已经完了。”
年轻的考察官听后笑起来,眼里嘲弄的意味增多。“你要是想走,那些人根本拦不住。”
这是实话,牛犇一直有能力突围,只是不想那么做。他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就此解释,对方已伸出右手说道:“自我介绍一下,程慕云,三十八独立装甲师退役少校,来自京都。”
又是三十八师,居然是位少校?
出于一些特殊理由,牛犇专门查找过与三十八师相关的信息,所得极为有限。他知道那是华龙联邦的王牌部队,从中随便拧出一个普通士兵,放在别的地方都可以算精英;程慕云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就已在那种地方晋级为少校,前途无可限量。
他为什么会退役呢?
牛犇眉头跳动两次,望着对方的手说道:“牛犇,五牛第七中学,自修生。”
程慕云注意到他的神情,笑着说道:“我以为,我的身份能够得到你的信任,不握个手?”
牛犇摇了摇头,左手在光脑屏幕上弹动,右手将王明勒的更紧。
“警惕性真高。”程慕云只好收回手,好奇问道:“在给谁发信息?”
“靠山。”牛犇老老实实回答道。
“你还真老实。”程慕云不禁要失笑。
“嗯。”牛犇简单应着,
“用不着,而且我相信,没有人能在这件事情上帮你的忙。”毫不介意自己的话会不会刺激到对方,程慕云接下去说道:“受你的一位朋友之托,我专门过来帮你解决问题。”
牛蒡摇了摇头,看着对面那群大佬说道:“托你帮忙的是他们,不是我的朋友。”
“防备心真重。”程慕云抬手一指上官飞燕所在处:“他不是你朋友?”
“飞燕?”牛犇神情疑惑。由此前上官飞燕的话推断,她与这位考察官并不相识。
“不是她,是他。”
“他是谁?”牛犇疑惑问着。
“你不认识他?”程慕云感觉很意外。
看他这副表情,牛犇抬起头仔细看了看那名格外英俊的年轻人,恰好对方也在朝这边观望,还挥了挥手。上官飞燕站在其旁边,神情焦虑的样子似乎想提醒牛犇什么,然而那名年轻人一直拦着,嘴里低低的声音劝解着。
让牛犇感到惊奇的是,从不知道“温柔”为何物的上官飞燕非但格外听话,神情还很柔顺的样子,即便只有十六岁,且常被得福训斥蠢笨愚呆不通男女大道,牛犇也能从上官飞燕的眉眼中看出几分异样。
纯粹出于本能,牛犇语气显得生硬。
“不认识。”
“呃?”程慕云想了想,恍然道:“也对,明锋师弟转学过来没多久,你是自修生,可能还没有见过。”
牛犇不知该说什么好。此刻他明白了一些事,之前上官飞燕信誓旦旦保证能和考察官说上话,原因即在于这位师兄,考察官称其为师弟的年轻人。
“相识没多久吗?”抬头再看那一对男女“亲密”的样子,牛犇心情有些异样。
“你在吃醋?哈!”程慕云看出些什么,先是惊诧,之后短促地笑了声,又马上收敛表情,频频点头说道:“换成我也会这样,不过......你今年多大?”
军人眼光到底不同,年轻的考察官一番审视后,很有把握地说:“不会超过十六,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
“和你没有关系。”
牛犇的脸因羞恼变红,混着未干透的血迹,凌乱的头发与破碎的衣物,看着比刚才更加狼狈。
“原本的确如此。”程慕云叹了口气,说道:“可是,明锋师弟因为你搅和进来,我就非得出面不可。”
“是他自己要搅和。”牛犇淡淡回应。
“少年人,不能放纵嫉妒冲垮理智。”程慕云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牛犇,说道:“明锋师弟刚刚救过你的命,你应该感恩。”
牛犇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嫉妒,也不会嫉妒。”
“自欺欺人。”程慕云笑着说道。
“爱信不信。”牛犇淡淡回应道,接着说道:“还有件事情你弄错了,我对你的那位明锋师弟有感激,但不至于感恩。”
“为什么?”
“他不出手,我也不会死。”
“呃?”程慕云想了想,说道;“可他为你杀了人,这总是真的。”
牛犇朝那边看了一眼,再度摇头说道:“未必是为我。”
程慕云听得直摇头,说道:“小小年纪,你不仅有病,还偏执。”
牛犇说道:“如果我不认识飞燕,或者飞燕不在这里,他会不会出手?”
程慕云想了想,问道:“有什么区别?”
牛犇认真回答道:“感激与感恩的区别。”
“好吧,算你有理。”程慕云无奈摇了摇头,说道:“那么,现在你准备怎么办,一直这样僵持着到特警就位,一枪爆掉你的头?”
牛犇没有回应这句话。他用余光看着光脑,依旧没等到想看到的信息,内心有些失望。
“早和你说过,你这次惹的祸太大,没有人能帮忙。”程慕云观察着他的样子,说道:“我有个建议。”
“先别说你的建议。”
明知道接下来的话会导致误会加深,牛犇依旧忍不住要问:“你是军人,他是学生,怎么成了师兄弟?”
果不其然,听了牛犇的话,程慕云用戏谑的目光看着他,直到牛犇有些不耐烦,才微笑着回应道:“刚刚忘了告诉你,明锋师弟姓霍。”
牛犇“哦”了声,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有些奇怪。
“他姓霍。”见他还不明白,程慕云加重语气说道:“霍家军的霍!”
“嗬!”牛犇终于明白了,心里为之一沉。
国以军立国,任何独立的国家,都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保证其安全;华龙联邦代代传承,立国以来诞生过无数名将,但有资格称为军神者,屈指可数;但在当代,有两位将领被人们赋予这样的称号,而且是不同辈分。其中,上将齐守岳是老一辈军神,一生当中战绩辉煌,无论在军队还是民众心里都享有至高无上的威望,被誉为联邦的定海神针。
再强大的人也抵不过时间,时至今日,军神已经年将八十,虽说身体还不错,然而人人都明白,在这个并不太平的世界,必须有人接替那位老人,指挥着千万铁甲继续充当联邦的守护神。幸运的是,这样的人真的有,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长官,第三十八独立装甲师师长,创下最年轻记录记录的联邦少将:霍青。
谈到霍青,人们常拿他与老军神做对比,虽然性格作战风格完全不同,战绩却同样辉煌,同龄、同级阶段,他甚至还要超过前辈;然而这不是最主要的,霍青最让人称道、同时被诟病的是,由他统帅的三十八师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霍家军!
这什么意思?简而言之,这支战斗力超强的部队,每个人、每个角落都已刻下烙印,霍青不仅仅是它的师长,还是军胆,军魂,军之一切。有人因此玩笑说,三十八师根本就是私军,除了霍青,便只有老军神亲自出马才能统帅,换别人来,两万八千名军人都会不服,非生乱子不可。
有点脑子的人都明白,对联邦政府而言,霍家军这个称呼既是荣耀,也是大忌;因此,在成为联邦最年轻的少将后,霍青已整整十年未得到升迁,至今留在原位。这种待遇,让很多拥戴霍青的人感到不满,同时带来一个意料不到的结果:三十八师因此变得更加团结,为无数人向往。
新兵入伍,最想去的就是三十八师,为此甚至会牺牲天赋,宁可放弃其它军种更好的发展机会,而在退役之后,出自三十八师的军人比别的部队更受欢迎,终身以自己的服役经历为傲。有人因此说,只要霍青一声令下,曾经在其麾下效力的人无论在做什么,都会马上赶来,三十八师数天内就能扩大一倍,甚至几倍。
明锋师兄姓霍,霍家军的霍,其中意味不言而喻。心里想着这些,牛犇再把视线投向那边的时候,神情已不自觉的有些黯然。
稍后,他回过头问道:“你叫人清理现场,为的是把他杀人的事情抹掉?”
程慕云坦然说道:“是的。”
想了想,他补充一句:“且不管是故意还是无心,明锋师弟帮了你的忙,你自己也说过感激他,既如此,难道你不想他无事,非要把他牵扯到杀人案中去?”
牛犇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说道:“但你这样做,不止把他撇清关系,也把王明王汉的事一道清理掉,唯独把我变成罪犯。”
程慕云听得笑起来,说道:“你绑架两名人质,难道还认为自己无辜?”
这句话让人无从反驳,牛犇也不禁脸色微红,但他坚持说道:“事有起因,当时我迫不得已,不这样做,就有可能被......”
程慕云摆了摆手,说道:“三十八师从来不问事情起因,只负责解决。”
说这番话的时候,年轻的上尉脸上透露出强大的信心与骄傲,因为他知道,还有两万多、甚至更多铁血战士在背后支撑,这样的支撑下,便是一座山横在面前,他也有把握将其摧毁。
牛犇轻易地感受到了这股让人窒息的压力,神情微滞。
“所以,你根本不想知道事情如何发生,也不需要了解谁更有道理。”
“你错了,我现在就是和你讲道理。”
程慕云坦诚说道:“一来我就对你说,我知道,你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可是没办法,明锋师弟杀了人,即便再有道理,也要经历一番调查,甚至会走上法庭。我绝对不能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就必须帮他撇清关系,而要实现这点,只能把之前全部抹去,让事情变得简单些。”
听了这番话,牛犇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问道:“这就是你的道理?”
程慕云回答道:“这是三十八师的道理。”
牛犇说道:“就因为他是霍青的儿子?”
听他直接提及师长的名字,程慕云脸色微沉,淡淡的声音说道:“你想岔了,霍家军只有一位公主,没有少爷。”
这是什么意思?牛犇一头雾水。
程慕云没有进一步解释,随意说道:“对你来讲,结果是一样的。而且你看看,明锋师弟姓霍,风云集团心向军工,那只燕子想上第一军校,将来想成为机甲战士,这么多因素加起来,你还看不明白?”
牛犇当然明白。假如上官飞燕与霍明锋之间能够成事,风云集团面临的许多问题将迎刃而解,前景无限广阔,感情上道理是一样的,美好未来可期。
同样明白的还有王家兄弟,刚刚那番对话,程慕云既是说给牛犇,也是提醒他们,之前发生的一切全都不存在,谁都不许再提。此时此刻,王明的脸因此变得惨白,眼里充满懊悔的神情,至于王汉,他已经吓得呆住了,连胳膊传来的剧痛都忘记。
看着三个人的表情,程慕云感慨说道:“你们这些人,不把事情弄清楚就冲动胡来,到头来搞成这样,何苦来哉。”
听他这样讲,王明心里苦意更浓,连带对牛犇的恨意都减轻许多,他想了想,用手拍打牛犇的手臂,挣扎着说道:“兄弟,你也听到了,刚才只是一场误会......”
“不是误会。”牛犇不让他说下去,望着程慕云说道:“而且,你把事情弄混了。”
“哦?”
牛犇说道:“霍明锋与飞燕之间的事,和现在发生的这件事,它们是两件事。”
听起来有点绕,程慕云皱眉说道:“两件事还是一件事,我想合起来解决,不行吗?”
牛犇点头,略有些讥讽的声音道:“我也希望如此。你的解决方案是什么?”
“我的方案......”
程慕云沉吟着,没有马上开口。
关于如何解决这件事,早在向周局长建议之前,他心里就已经有了备案,且经过多方斟酌,认为能够被大家、包括牛犇欣然接受,因此才敢在众人面前夸口说:让所有人都满意。直到刚才,程慕云依旧信心满满,然而交流的进行,他慢慢意识到,眼前的少年似乎不是想象中的那样,于是不禁要怀疑,自己的方法到底能否行得通。
回头又想了想,程慕云又觉得自己多虑了,无论怎么看,对方都没有退路可选,只能按照自己的安排走。也许事后他不会像自己设想的那样充满感激,将来或许有些影响,但,也只能这样了。
片刻思索,他抬起目光说道:“首先我希望你能明白现状,这件事的前半段已经不存在,你如果坚持,将会彻底变成孤家寡人,就连那只燕子都会反对,还有他的父亲,现在应已经获知这件事,我相信,他和我一样,绝对不希望把明锋师弟扯进来。”
“嗯,我明白。”牛犇丝毫没犹豫。
程慕云接着说道:“然后,这件事被太多人看到,想完全掩盖掉是不可能的。”
牛犇回应道:“这些我也懂,不用解释。”
程慕云继续说道:“王老板是个厚道人,有我出面,他不会太为难你。”
牛犇轻轻挑眉,如刀子一般斜飞鬓角。
程慕云看着他说道:“但他毕竟是思达老板,与京都那边的合作即将成功,我觉得,没必要再和你解释京都是什么概念,对不对?”
牛犇淡淡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慕云说道:“我想告诉你,大人物眼里,面子有时等同于能力。这件事情被太多人看到,要是一点说法都没有,思达不光在五牛这边被人看不起,京都那边也会觉得其无能,因此取消合作。反过来,为了保证那种事情不要发生,王老板会不惜代价,做出一些事情来。”
听着这番话,牛犇的眼神渐渐变得失望,微讽问道:“你还是没说,你到底准备了什么建议。”
程慕云注意到这点,沉默片刻后重新开口,一气到底。
“放人,入狱,我保证你两年之内就可以出来,不但不会耽搁考试,还会得到很多方便......”
“不用说了,我不接受。”
“你不接受?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了你好......”
“是的,我不接受。”
“滴!”的一声轻响,牛犇手中的光脑发出提示,同时,他朝程慕云挥了挥手,借机看了看屏幕上的信息。
在牛犇看来,那是一行豪放而冰冷的文字。
“我老人家心情不好?自己惹祸,自己解决。”
后面是一个符号,作用相当于署名,一张长满胡须、顾盼自得的胖脸。
看到这条信息,牛犇的心一沉到底。
对面,程慕云听到了光脑发出的声音,知道牛犇等待已久的回信终于到来,随后他注意到牛犇失望的表情,本已沉下来的面孔随之绽开。
“我说过,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人能够帮你的忙。”
确信对方无路可走,年轻的考察官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说道:“其实,我怕你心里难受,有句话我一直没说出来。”
“什么话?”牛犇低着头,默默将光脑收起。
“你不想杀人,也不敢杀人,至少不敢当众在这里杀人。”
牛犇没有回应。因为对方所讲是实情,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不能公然杀人,成为需要时刻躲避的联邦通缉犯。
看着他的样子,程慕云内心更有把握,淡淡说道:“而且,我有一种感觉,即使我现在强攻,只要不是马上要你的性命,你都不会伤及他们的安全。”
牛犇依旧无法反驳。
“但我不会那么做。”感觉事情差不多了,程慕云将声音放缓,神情放缓,几乎是在苦口婆心进行劝说:“听我的吧,你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听到这句话,牛犇终于缓缓地抬起头,眼睛里的失望与清明缓缓消退,渐渐射出狼一样的光。
“不对,我还有一种选择。”
“还有一种选择,什么选择?”程慕云愕然问道。
不光他觉得奇怪,此时此刻,百米之外的一座居民楼上,一个胖子正拿着望远镜朝这边观望,身后一溜排站着六七个人。
“你大爷的冰块婆娘,叫你装酷,叫你欺负我,看我怎么从小的身上找回来!哈哈,这回有你好受的。”
扭扭自以为性感的屁股,胖子嘴里叼着烟、仍禁不住嘿嘿的笑,丝毫不在乎自己在周围人眼里什么形象,身边的人又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忽然,胖子楞了一下,用力把烟屁股吐出去。
“还有一种选择,什么选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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