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守文母亲的坟茔,建在广武山巅。
清明将至,桃杏盛开。
天空中飘落靡靡细雨,把个广武山,笼罩在朦朦雾气之中。
看得出来,郑家对杨母很重视,从坟茔的规模来看,显然也颇有气势。那坟茔旁边,还建了一座小亭,亭内还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盼归亭三个字,古拙而雄浑。
“十九郎还没有做河南校尉的时候,每年都会前来祭拜。
说实话,我这个做兄弟就比不得他,这十几年来,也只祭拜过几次,实在是惭愧。”
杨承烈没有答话,走到墓碑前,伸手轻轻抚摸。
那坟头上没有杂草,显然是有人在定时清理。他蹲下身子,仿佛自言自语道:“熙雯生前与十九郎最亲,我至今仍记得,当年我和她带着十九郎来这里登高远眺。
盼归亭,这亭子是十九郎所造吗?”
杨守文和宋氏站在杨承烈身后,神色肃穆。
杨氏则带着杨瑞和青奴,怀抱着一月,站在两人之后。杨茉莉以及宋三郎一家站在一侧,大家脸上都很庄重,静静看着墓碑。
“是啊,你那年扶着三姐的灵柩回来,又匆匆离开。
一晃十余年没有音讯,十九郎就建造了这盼归亭。他说三姐一定不放心你,希望你能早日归来。这山上风大,建个亭子能为三姐遮风避雨,相信你也会很开心。”
聆听着杨承烈和郑镜思的对话,也让杨守文对郑家的感官越来越好。
昌平之战,目睹卢永成的结局之后,杨守文对那些名门贵胄便存了几分忌惮之心。世家豪门没有永远的亲情,有的只是永远的利益。卢永成为卢家可谓是尽心尽力,但最终却被卢怀义从家谱中彻底抹除。甚至连卢永成的妻儿。据说在昌平之战结束以后也被赶出了卢家,下落不明……还有那昌平宝香阁的卢氏族人,到最后也没有结局。可问题是,他们都是在为卢家而奋斗,甚至为之付出性命。
卢家,乃至世家豪门。在杨守文心目中变成了无情无义的代名词。
不过荥阳郑氏,似乎有些不同。
在得知自己一家躲在昌平之后,郑灵芝二话不说,派出了五百家兵赶去昌平,把杨承烈一家接过来。这里面,有没有其他的因素?杨守文不清楚。可他们做的很有人情味,让人感觉很舒服。特别是看郑家对生母的关照,也让他心生出好感。
靡靡细雨,润物无声。
杨承烈在坟前蹲下。点上香烛,摆好了祭品。
他从包裹里取出杨守文所写的那部,厚厚一摞,在坟前一张张的点燃。
“三娘,这是兕子写的。”
杨承烈的声音有些哽咽,仿佛喃喃自语道:“你用十五年时间,把兕子从懵懂孩童培养成人,可我却一无所知。你在冥冥中陪伴了兕子十五年。他如今已展露了才华,比我强多了……你看。这是你离开之后,他写的异志。你若有灵,就品评一番吧。
别太夸奖他了,这个臭不定尾巴都会翘到天上。”
书稿,被火焰吞噬。化为灰烬。
杨守文手中撑起油纸伞,站在杨承烈的身边。
一阵小风吹来,灰烬打着旋儿在空中飞扬,似乎是杨守文的母亲,已经收到了书稿。
旁边。郑镜思露出骇然之色。
他听出了杨承烈话中的意思,杨守文有今日之才学,难道说是三姐在冥冥中教导?
自六朝以来,人们笃信鬼神,相信人死之后灵魂不灭。
虽然圣人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意思是说人没有资格谈论那些无法理解的事务,而并非是彻底抹杀了鬼神之说。郑镜思读圣人之言长大,但在贬官后,又笃信道教神仙之术。
他看杨守文的目光有些不一样了!
如果说,此前他对杨守文的才华还有那么些许怀疑的话,无疑就是源自于他的传承。
可现在,传承找到了!
杨守文师从母亲,三姐用十五年光阴,在幽冥中予以教化。
想想,似乎并没有什么奇怪!三姐学富五车,才华横溢,教导出兕子也在情理中。
书稿一张张被火焰吞噬,坟前青烟袅袅。
“兕子,此情此景,赋诗一首,也让你阿娘考校一下你的才学。”
杨守文愣了一下,一时间茫然四顾。
广武山上,桃杏绽放,绯红粉白,把个广武山在这朦朦雨雾中,点缀的格外动人。
可是,脑海中去想起了祖父,想起了父亲。
他想起祖父古道热肠,仗义出手之后,却被冤枉做刺客。
父亲尽忠职守,虽算不上才干出众,却一直都兢兢业业……可是昌平之战后,却音讯全无。
他不在意杨承烈做什么官,只是心中为父亲,为祖父叫屈。
一刹那间,杨守文的心中涌起无限的悲愤,有些抑制不住,唤了声杨茉莉,然后把油纸伞交给了杨瑞,从包裹中取出笔砚来,磨好了墨,蘸饱了笔,而后提笔在墓碑前的那块汉白玉石阶上,奋笔疾书。
轰隆隆,从天边传来隐隐的雷声。
郑镜思不免心中感到好奇,于是打着伞走上来,口中轻轻诵读。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
他扭头看了一眼郑虔,却见郑虔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这诗的前四句,与眼前的景色竟如此契合。
若说杨守文提前作好,郑镜思也好,郑虔也罢,都不太相信。只能说,这是应景即兴之作。
郑镜思轻声道:“兕子急智,才情不凡。”
而郑虔则用稚嫩的声音,诵读着后面的诗句:“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松共一丘。”
轰隆隆,雷声不绝。
乌云里银蛇乱舞,雨势变大了。
那雨水把汉白玉石阶上的字迹冲刷成一道道墨痕,顺着石阶流淌下来。
坟前的火堆,突然间好像炸开了似地,灰烬狂舞……
郑镜思和郑虔面面相觑,而杨承烈更骇然看着杨守文,一言不发。
雨水,打湿了杨守文的发髻和衣衫,几缕黑发贴在他的脸上,更衬托出一种桀骜之气。
所有人,都静静站立在坟前。
知道良久后,杨承烈醒悟过来,轻声道:“大家来给三娘祭拜吧,然后去亭中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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