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小武,你的伤好啦?你来看我啦!”
陈力泉一看见推门而入的洪衍武,马上扔下手里的皮人,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迎了过去。
这种热情倒是让洪衍武不由一愣,因为他全没想到陈力泉见到自己会是如此激动。
不过转眼之间,陈力泉身上写着“玄武”二字的淡紫色运动绒衣就“烧”了洪衍武一下,于是他脸色一变,阴阳怪气地甩了陈力泉一句。
“怎么着,听说你都要当冠军了,我还不来瞻仰瞻仰!是不是如今咱高攀不起了,不欢迎啊?”
可在陈力泉的心里,现在全是与好友重逢的喜悦,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一点没察觉洪衍武语气的怪异和眼里闪着的寒光,所以他不但没被这话“刺”着,反倒想起当初没能和洪衍武告别就被许教练带走了,一时还觉得挺自愧的。
“嗨,你说哪儿去了?你来我巴不得呢……当初是玉爷直接叫许教练带我走的,我可一直惦记你的伤呢……你……已经不生我的气了……”
但看着陈力泉露出一副忐忑的样子,洪衍武却想歪了,他以为这是陈力泉心虚导致的,也是一种占了便宜和实惠后的明显证明,这不由让他妒火中烧,一下醋心得更厉害了。
于是他决定马上就按事先想好的办,他非要当着京跤队所有队员的面儿,好好摔陈力泉几下狠的不可。
这一来可以落这小子的面子,让他别这么得意,二来也为了证明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冠军,只不过小爷“深藏功与名”,不屑于来这儿与大众凡人为伍罢了。
而就在洪衍武面露狰狞,刚要发作的一刻,凑巧的是,不早不晚,竟然在这会儿掺和进来一个闲打镲的主儿,结果把事情的导向,彻底推向了另一个方向。
“嗨!你是哪来的?出去出去!”
毫无来由的,一个极为不逊的声音就突然响起,刚好把洪衍武已经到嘴边的喝骂给堵了回去。
洪衍武和陈力泉齐齐扭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立目的小子,正远远地从那些在热身的队员中向他们走来,满脸的拧巴和不客气。
洪衍武自然不识此人,可陈力泉是认得的,这小子不是别人,正是“十三太保”中的老五,于是没等洪衍武做出反应,他就迎上去先一步拦住了这小子。
“你干吗?这是我朋友,他来找我的……”
可老五只不屑地瞥了陈力泉一眼,仍是一副气势汹汹要把洪衍武撵出去的架势。
“你算老几?找皇上二大爷的也得给我出去,我不让他待这儿!他就不能待这儿!”
“凭什么?”
“就凭你是新生,老子是主力队员!告诉你,姓陈的,别以为老许待见你,你就能冒头!让你买烟的事儿还没跟你算账呢!甭废话,赶紧干你的活儿去,要是一会儿等于教练来了,你还没擦完,中午你就别吃饭了……”
哟嗬!这小子够横啊!
尽管同是品质恶劣,阴毒损坏之人,可洪衍武打一看见这个老五就心里别扭。
不过这会儿,他倒有点儿明白过来了,似乎陈力泉在这儿的日子实在不怎么地,好像平时被这些老队员欺负得挺狠的,根本“不得烟儿抽”。
果然,不多会,陈力泉一扭头回来,就小声把体校的情况和被勒索买烟的事儿都告诉了他。
而听完之后,洪衍武心里倒挺不是滋味的,因为他既没想到陈力泉这个“冠军苗子”竟会被如此被怠慢,日子过得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舒坦。
另外,他更没想到,泉子竟然把两个月的补助全给他和玉爷留下来了,泉子自己一点儿没舍得花。
“小武,要不你先跟我去宿舍吧,我把钱给你,你先去白广路电影院看场电影去,我等中午去找你,咱俩再一起南横街吃卤煮去……”
没等洪衍武说什么,陈力泉已经做出了新的安排,绝对的消费一条龙,有玩有乐,有吃有喝,而他话里提到的卤煮,其实就是指“卤煮火烧”。
这种京城特色小吃的主料是小肠、肝、肺、肚等猪下水,还有五花肉、油炸豆腐块和火烧,它与“炒肝”一样,起初都是商家专为吃不起肉的穷人所创制,所以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也一样为京城百姓所挚爱。
特别是南横街那家卤煮店,虽然正名叫做燕新饭馆,没什么特色,可实际上,那儿却是京城最正宗的卤煮火烧店。
因为那里的掌勺厨师,正是卤煮火烧的发明者,从清光绪年间起始,四代相传下来的“小肠甄”后人。
想当年,天桥、虎坊桥、前门和西单牌楼都有人家的买卖,要不是因为1956年搞了公私合营,人家才不会被调到燕新做个普通厨师呢。
洪衍武和陈力泉,他们早先都是被玉爷带去的,两毛五加二两粮票一碗的正宗卤煮,像这种天凉的时候,能热乎乎来上一大碗,保证是既解馋又解饱。
可即便如此物美价廉,经济实惠,在当年对他们而言,能饱饱吃上一顿,其消费的奢侈感也要远远胜于今天的暴搓一顿“燕窝鲍翅”,这不能不说,今日有这个财力,还是得益于陈力泉被“官家招安”,才会有这等好处了。
总之,陈力泉的建议是相当周到,也足见其款待的诚意,这不由让洪衍武胸中的戾气尽消,他一点儿也没有任何想对陈力泉不利的念头了,反而又清晰地记起了俩人从小到大的交情,只剩下满心的温暖和煦。
洪衍武默默点头,便打算就此息事宁人,照陈力泉说的去办。
岂料陈力泉这番话才刚出口,却也同时直接刺激了老五的神经。
这小子可是不捡钱就算丢的主儿,心里还惦记着陈力泉的那五块钱呢,这一听见这口肥肉马上就要让人家吞了,又岂肯干休?
于是这小子没等陈力泉和洪衍武离去,上赶着又来横加干涉了。
“陈力泉!你去哪儿?赶紧擦你的皮人去,别找不自在!”
“还有你,你怎么还不走啊?瞧你那双脏鞋,都把我们跤垫给踩脏了,赶紧出去!看你那土包子样儿,这可不是你能随便能来的地方……”
老五先是一伸胳膊,异常蛮横地阻拦陈力泉出训练馆,接着还讥讽洪衍武寒酸衣着,极为轻蔑地继续往外撵他。
得,就这两句话,顿时就把洪衍武心里已经熄灭的火气给引着了,洪衍武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以貌取人,看人下菜碟儿,见穷人压不住火的人,于是他的手忍不住又开始“痒痒”了。
陈力泉也是相当气愤,他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洪衍武受到侮辱而生气,所以他自打来体校之后,竟头一次甩了脸子。
“他是我朋友,踩脏了垫子我去擦,可你小子再敢挤兑人,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可没想到老五竟一点不收敛,反倒仍是寸步不让,继续对陈力泉加以讥讽。
“唷,大个儿今儿急了啊?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冠军呢!有本事,你先跟我这全市第三名过过汗儿!”
而且这小子就连让人把话说完的功夫都不给,接着一扭头,直接过来用双手使劲搡了洪衍武一把,就想把他个推出去。
“还有你,别耽搁功夫了,我们该训练了,你赶紧给我出去吧……”
要说这就是陈力泉太过忠厚老实带来的后遗症了,过去面对“十三太保”的挑衅,他总是加以容忍克制,而现阶段他的训练目标又只有纠正技术中的犯规动作,根本没展示过自己的真正实力,所以哪怕他此刻发火,这块臭牛皮老五也一点不惧。
不过更出奇的是,洪衍武对老五冒犯,此时非但没急眼,反倒还拉着陈力泉一把,不让他发作。
而接着,他又一反常态地作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凑了过去,似乎颇感兴趣地继续跟老五打听。
“你是全市的季军?失敬失敬。那……你们这里还有冠军和亚军吗?”
这话可正搔到老五的痒处,无论何时,有机会能显摆一下,他都不会放过这种机会,于是这小子暂时对洪衍武罢了手,一撇嘴,便指着众队员的方向,眉飞色舞地开始吹嘘。
“怎么没有?告诉你,我们‘十三太保’可都是队里的主力队员!看那边!那位就是我们老大,绝对的市赛冠军……”
“那是老二,那是老七,都拿过市赛亚军……”
“还有呢,老六、老八、老十和我一样,都拿过市赛季军……”
“怎么样,土老冒,开眼了吧?京跤正规比赛可分十个量级呢!这叫什么?这就叫专业队……”
洪衍武笑得愈加灿烂,只不过随后话里的后半句,可就彻底露出了狐狸尾巴。
“哎呦,冠亚季军还都有啊?那可太好了,还真是人才济济……可你说,我今儿要揍了你们所有人,你们今后还有脸自吹自擂吗?”
老五一个愣神儿才反应过来,可他刚怒目叫出来“你丫找……”这半句,后面那个“抽”字儿还在嗓子眼儿的功夫,洪衍武的一记窝心脚,就已经狠狠揣在了他的肚子上。
结果这一个大飞脚,竟让这小子一个倒仰飞出两米去,然后“哇”得一下子,把今儿的早饭全交代出来了。
饶是地上铺着垫子,他也疼得直打哆嗦,捂着肚子只知道跪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了。
陈力泉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他全没想到洪衍武前半晌还带着笑容捧人,后半晌竟毫无征兆地突然出脚踹人,这口蜜腹剑、白糖砒霜的一手儿,也玩儿得太黑了!
要说这也是老五今儿倒霉催得,这小子哪儿想得到啊,像他这样早习惯了对旁人指手划脚,青皮劲儿十足,校内校外无人不惧怕三分的“跤霸”,今天竟然碰见了一位在社会上仗着摔跤压人,在小人堆内好耍胳膊根的活祖宗。
常言说得好,这就叫“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坏更比一坏强”!
想也知道,“奸、懒、馋、滑、坏”,毕竟和“阴、毒、损、黑、狠”还不是一个量级的,因而这位“十三太保”的老五落于下风,也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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