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玉爷怎么突然张罗着,要带徒弟们去外面“串场子”了?
嗨,这还得说到那个什刹海体校的马教练,和他的师父头上。
原来自从上次在李尧臣的家里,妄图持强夺宝的董、马两位教练在玉爷面前碰了钉子,折戟而归之后。这位马教练心里就开始不平静了。
和那个执迷不悟,只会骂玉爷的董教练不同。马教练的心还没黑透,他是真的爱跤,对玉爷也是由衷的钦佩。因此他越琢磨,就越觉得玉爷最后跟他说的那番话是为他好,极有道理。
于是后来,他不但遵从玉爷的提点,恢复了腿功的锻炼,也听从了玉爷的劝诫,对被关在“牛棚”的师父也关照起来。
马教练的师父是1918年生人,名叫冯琛,是最早跟随宝善林在天桥撂跤的。虽无正式拜师,却也从这位名义师父的身上学会了不少练功诀窍和跤绊儿。因其擅长“错腿”摔人,人送外号“错腿冯”。
要论名头,他自然还比不上沈友三,宝善林这两位民间跤坛公认的翘楚。但却与熊德山、满宝珍、利铁存、马贵宝、徐茂这些人相差不多,也算一位曾在天桥跤场大红大紫的主儿。
而作为老一辈知名跤手中较为年轻的一位,解放后,“错腿冯”便离开了天桥,受聘于什刹海体校,参与组建摔跤班。实际上马教练就是他第一批学生中的一个。
正因为马教练求教谦虚,练功也勤。毕业之后,虽其无缘成为专业摔跤运动员,可“错腿冯”就看上他是真心爱跤,有耐心法儿这两条,于是便主动向校长引荐,把他留下来当了个助教。
从这里来说,虽然二人已不是旧社会那种如父子相承的师徒关系,可“错腿冯”确实是对马教练有提携之恩的。
一开始,马教练也确实心存感激,在学校唯“错腿冯”马首是瞻,私下里也对“错腿冯”格外敬重。逢年过节,每每都要去师父的家里看望。
本来二人是可以配合默契地做一对模范师徒搭档的。可惜后来众所周知地,迎来了“十年运动”,学生老师大翻个,旧时的一切也都被打翻了。
因此在体校中,像“错腿冯”这样讲究传统理念的老教练,也就越来越不吃香了。代之而起的是,他们这些老教练所教出的一批“革命派”的留校生。
那些被他们亲手提携、器重,视为接班人的青年教练,作为出身最好,革命思想最纯正的一代,便渐渐成了风口浪尖上的当红人士。像董教练和马教练,差不多都是这种情况。
而在这个过程里中,也不免经历“深挖思想”、“自我批评”之类的运动,于是在这些青年教练或无知、或算计、或盲从的揭发检举下,“错腿冯”和他不少老哥们因为平时一些牢骚话和提意见的举动就成了罪人,因而也就被下放“牛棚”,彻底失去了自由之身。
没辙!谁能想到,本来想培养接班人,结果却培养出了挖墓人!
到这时候,哪儿还讲什么师徒情分啊?原先的师徒不变成彻底反目的仇敌就不错了。
比如像董教练这样脾气暴躁的,心底又阴暗的主儿,他一朝-得势,就变得彻底无法无天。不但平日就喜欢变着法折磨这些老教练取乐,不高兴的时候还会动手打人。而他打得最狠的,就是他自己的授艺师父。
相对而言,马教练还算好的。至少他不会动辄用皮带抽打“错腿冯”,用污言秽语去侮辱他,最多也只是作出一副不徇私情的样子,严格要求他要和那些老教练们一样去扫厕所、掏阴沟、拔荒草、挖土方……规规矩矩地劳动改造罢了。
有不少老教练甚至还羡慕“错腿冯”,说他总算没教出一条彻头彻尾的“中山狼”来。
可说到底,这也就是矬子里拔将军罢了。
因为曾有一次下大雪,“错腿冯”发烧要求休息,可他苦求马教练良久,最后却仍然遭到断然拒绝。自此,他就知道这个徒弟一样是不讲人情,只懂“革命”的主儿,心里也是全凉了。
不过,也就是在马教练被玉爷教训之后,这种情况开始有了变化。“错腿冯”竟然发现马教练渐渐和以往不一样了。
他这个“革命派”的徒弟,不但放弃了那些所谓“科学的”、“革命的”、“简炼的”练功办法,又开始按他教的老法子稳扎稳打练起了腿功。而且有时也会带着一种惭愧和谦虚的情绪,重新向他求教一些跤术上的问题。
与之同时,马教练在他自己当班的时候,还会偷偷送来吃食、衣物、药品给他,并放松了对所有老教练们劳动的管制。相反的是,这小子参与政治活动的激情倒是来了个大撤退,明显地敷衍起来。
为此,“错腿冯”自然很高兴,觉得过去那个爱跤的徒弟像是又回来了。可他那些老哥们却众说纷纭,意见不同。
有的认为马教练确实是想明白了。便说“错腿冯”是慧眼识人。还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说他没必要再怨恨这个徒弟,不妨把跤术倾力相授。
可也有人认为马教练是别有居心,恐怕这些人情味儿都是假象。便要“错腿冯”多加留意,千万别被这小子骗了,诓走他全部压箱底儿的功夫。
于是这么一来,“错腿冯”马上想起了“猫教老虎”的典故,心里的热乎劲也就消去了一大半,不敢太过乐观了。
说到这里,还得额外提上几句。
武行又叫“挂”子行。挂,早年单指武术,俗称“把式”,也有称为“夜义”行的。
挂子行的门户很多,也很复杂,在民国初年一律都改称为“国术”。但不论是开武馆授徒或是打把式卖艺的,他们的“挂”都分两种,有“尖”挂和“腥”挂的区别。
“尖”挂不是花拳绣腿,不是为了好看,而是经多年练出来的实实在在的打人功夫。
“腥”挂则是假的,不实在。光图好看但没真功夫,尽说不练,只用来蒙钱。
那么同样,天桥的跤场也是如此。
别看那些跤手们彼此嘲笑辱骂,摔得极漂亮,令人眼花缭乱。背挎、揣、入干净利索,能把人摔飞了起来。可其实这些大多纯属表演性质,必得有一个人是故意让着,才能摔得那么漂亮。
他们开始的恶言相对,也只是为了在观众面前装成是仇人,掩饰彼此早有默契。
而像“错腿冯”这样有几分真本事的,能“腥”里加“尖”的,真假全有的摔上几场,已经算是极为难得的了。
甚至后来,由于政府对武术、跤术去技击性的引导促进力度越来越大。哪怕官方体校组建的武术班、摔跤班,也纯属是为体育表演和比赛而存在的。于是真正管用的技击能力继续消亡,到后来,哪怕就连一半真玩意也没有了。
所以说,倒不是这些老教练们敝帚自珍,故意藏真玩意,其中也有很大社会环境和时代变化的原因。
但正因为在徒弟手里已经吃过大亏了,他们自己一琢磨,现在还能被惦记的,大概也就剩这点真东西了。那还能不防着点儿吗?
好在时间终究是最好的检验方式。几个月过去,马教练与董教练越来越疏远,而对“错腿冯”却越来越尊敬,同时在跤术上却有了明显长进。这不能不让“错腿冯”疑虑大减,心情重新宽慰起来。
再后来碰巧遇着了机会,马教练又帮着体校工宣队长解决了一件棘手的麻烦事,也就借着这个人情,使得“错腿冯”彻底恢复了自由,先一步被“解放”归家。
到了这个份儿上,马教练已经完全用诚心和实际行动取得了“错腿冯”的原谅。
“错腿冯”心中再无半点戒备,反而觉得马教练能知错就改,更加难能可贵。也就把压箱底儿的本事都拿出来相授。
马教练喜不自胜下,便更加勤奋苦练起来,一有空就去泡在“错腿冯”的家里。
由于这会儿师徒间的裂隙已经完全弥合如初,“错腿冯”也有了时间和自由,他在好奇下,就详细问起马教练的思想是怎么转变过来的。
结果马教练一五一十把玉爷的事一说,让“错腿冯”顿时大为震惊。连称马教练是“傻小子没福气,错过了真正的高人”。
敢情想当年,“错腿冯”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的时候,就曾多次听老大哥宝善林讲过玉爷“防乱兵血战大栅栏”和“办跤馆与群雄争锋”的传奇经历,他早就对玉爷一身出神入化的跤术心生敬慕。
据他所知,玉爷平生就未尝一败!不但像宛八爷这位同样有“宫照”的“官腿”也要对其甘拜下风,就连那些鼻子眼朝天的“武林宗师”们也在玉爷的手里吃了瘪。可以说玉爷是个彻底为跤行拔了份儿,扬了万儿的大英雄!
只可惜,那时的“错腿冯”还是个穷鬼,他兜里没钱,后来也就没办法去南城游艺园亲眼目睹玉爷怎么去揍洋人。而且自打玉爷踢馆为子杀仇之后蹲了大狱,此后便彻底消失在公众视野之中了。
于是枉自“错腿冯”空有一腔的敬仰留在胸中,可长期以来,他也只能为无缘拜会玉爷而遗憾不已了。而如今他却从马教练处得知了玉爷的下落,又怎能不激动呢?
总之,“错腿冯”一听到玉爷有了消息便再坐不住了。好不容易等到了星期天,他赶紧吩咐马教练买好东西,背齐礼物,先上李尧臣家去赔礼道歉,然后又在李家人的指点下带着徒弟找到了玉爷的门上。结果一进门,他恭恭敬敬就要先给玉爷磕头。
玉爷自然大感意外,赶紧阻拦。而等他弄明白了怎么回事以后,对马教练的迷途知返却相当欣慰。同时也为他们师徒感情的成功弥合倍感高兴。
就这样,当天玉爷像招待故友一样,在家里留他们吃了顿饭。只是老爷子还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辈份上不必计较,各论各的。他的理由是自己两个徒弟年纪实在太小,要是一丝不苟按辈份论,既是给跤行同仁找别扭出难题,而且对今后两个孩子技艺的成长也不好。
老爷子这番话可谓有理有面儿,没有比这想得再周到的了。
“错腿冯”便唯有诚惶诚恐,连连表示“僭越了”。而马教练也在暗中舒了一口长气,尴尬减去了不少。
至此之后,每逢礼拜天,“错腿冯”和马教练,便会时不常地一起登门来看望玉爷,把他当成最敬仰的跤坛前辈。
那么玉爷作为回报,往往也会指点他们一些跤术。这让师徒二人均感获益匪浅,许多困扰他们的难题都得到了合理的答案。
而次数一多,时间一长,也不乏互相交手试招的时候。
最让“错腿冯”和“马教练”大感惊讶的是,陈力泉小小年纪,竟然跤术还在“马教练”之上,而且他天生一副沉稳劲儿,交手中情绪一丝不乱,心理素质绝对超人。
师徒俩接着再一打听,得知陈力泉是根红苗正的工人后代,家庭成分毫无问题。因此也就动了心思,便主动跟玉爷提出,说陈力泉简直就是天生当冠军的好苗子,劝玉爷应该把这个徒弟送进体校去。
只不过由于董教练见过陈力泉,他现在又正得势掌权,倒是不方便直接就把人送到什刹海体校去。
于是师徒俩一番商量后,跟着就又提出了一个建议。说不妨由他们出面,以玉爷的徒弟出师为名,组织一次私人性质的跤艺比赛。
这样既可以把许久不见的跤行老朋友请来乐呵乐呵,同时也能把玄武体校的教练也请来,好让陈力泉借机展示一下跤艺。而一旦陈力泉进入玄武体校的摔跤队,即达到了他们为国家培养体育苗子的目的,也能离玉爷近一些,不至于让老爷子今后看不见这个徒弟。
玉爷自然是不会阻挡徒弟有个好前程。再说老爷子比谁都清楚,在家里摔和在外边绝对摔不一样。
基本功扎实是一回事,摔得好又是一回事。光练不摔,属蛐蛐的,总是在家“盆着”,不见生手,不见世面,到头来难免成了“功夫老”了。所以哪怕这事儿办不成,让两个徒弟就借此增长一下实战经验也是好的。
于是老爷子没半点犹豫,便欣然点头同意了。
自然,大人们商量的这一切都是在私下进行的。陈力泉本人并不知道其中内情,也就更别说每个星期天都跑去外面游街串巷,寻衅打架的洪衍武了。
两个孩子都以为,这只是一场单纯的跤艺切磋。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