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泉子妈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滋味不同,没了陈德元这座靠山,洪家人生活的改变完全可以用“立竿见影”来形容,他们每个人几乎于一夜之间就被打回了原形。而这种政治待遇上的窘迫滋味,更是一言难尽。
最先开始的,是糖业糕点公司免除了对洪禄承这个“内控改造”对象的全部优待,把过去扫厕所和掏阴沟的活儿又重新划给了他。紧接着,在陈德元火化后的第三天,公司的造反派又把洪禄承的工作岗位从干净舒适的食品仓库调到了阴冷防空洞改建成的杂物仓库。而从这时起,这伙子人便以“深挖思想动向”的理由,把洪禄承在地下仓库里强行关押了大半年。
在此期间,洪禄承不仅要一个人承担起地下仓库的所有脏活累活,而且每日还要熬夜写交待材料。他不但吃住都在地下,就连上厕所的时间也只有每天两次,简直等若坐牢。毫不亏心的说,他日后腿病的由来恐怕就在这里。
至于家属的探望时间,那也要根据造反派的心情而定。或许两三天,或许一两周,总得经过反复申请说尽好话才获批准。而每次探望,王蕴琳都会尽可能地给洪禄承带去一些食品,可当她看到洪禄承脸庞随着每次见面都日益消瘦,她便知道丈夫所过的日子并不怎么舒坦,因此也总会忍不住地暗自伤感。
特别是有一次,她曾亲眼看见洪禄承走出防空洞时,只因半句话没听清,没能及时帮一个路过的造反派抬糖浆桶,结果那个造反派就狠狠抽了他的丈夫一耳光。可洪禄承呢?哪怕脸上带着红肿的指印,还得继续无怨无言地去帮忙。说真的,这副情景简直让人悲痛难抑。可王蕴琳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默默把眼泪往肚里流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别看洪禄承在单位的日子确实难熬,但其实王蕴琳在家里也不怎么好受。因为在这个年头,“贱民”的待遇是贯彻在生活里每一个角落的。自打洪禄承被造反派管制起来以后,街道那位大主任毛远芳便也紧跟着跳了出来,继续跟洪家为难。
毛主任第一个举动,就是为洪家专门制定出数条管制办法,贴在了观音院东院的墙上。其苛刻程度完全达到了福儒里的头份儿,具体内容包括:
一、最迟早六点钟起床,到了晚十点钟必须睡觉。
二、除了每日清晨要清扫街道,雨雪天气,还要负责除雪掏污泥,劳动改造。
三、不准亲戚来往,如有人来洪家走动,就是收买拉拢。
四、走路如碰到人民,不准当中走,须低头靠边走。
五、不准提笔乱写。收到或寄出的所有信件,要拿到民革会先给治保主任审查。
六、每周都要写一份“交心”材料交到民革会,除了每周日的固定谈话。还要随时接受调查,参加民革会的“学习”。
对此,尽管老边媳妇很有意见,说洪家已经改造的不错了,用不着如此相待。可偏偏毛远芳在民革会里已经“抖”了好几年,如今基本已经掌控了大权。所以她对老边媳妇的话根本不屑一顾,反而故意为难似的要求老边媳妇去亲自负责监督,还说如有松懈就要连她一起问责,结果把老边媳妇倒气得差点拍了桌子。
就这样,王蕴琳便过上了每天天不亮就要扫马路,白天要上班,下班还要写材料的生活。而每到周末也不能休息,她必须还要去参加民革会评审会,交材料外带坦白“思维动向”。
往往这种会上,一帮街道积极分子在毛远芳的支持下总会纷纷发言,批判王蕴琳改造不积极主动,甚至抗拒改造。而其强词夺理、无事生非、捕风捉影的程度简直像个笑话,但王蕴琳面对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刁难,却必须要作出恭听状才能过关。
总之,不把王蕴琳折腾得狼狈不堪、精疲力竭,毛远芳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也只有当这个“臭茅房”喜欢折辱人的畸形心态得以充分满足后,她才会暂时告一段落。
在这种情况下,王蕴琳自然也被搞得身心疲惫,无论精神还是身子骨,都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还真别说,也幸亏这个时期群众的热情已经消退,不大流行“游街”了,再加上洪衍争在两年前已经成家,家里还有个新娶的大儿媳妇能帮帮她操持一下家务。否则她也恐怕早就顶不住了。
这种磨难还不仅仅限于洪禄承夫妇身上。与父母相似,洪家的长子洪衍争在红星家具厂的地位也是重新回到了最底层。
其实自打1960年被分配进该厂,洪衍争就一直干着厂里最差也最累的工种——锛工。
当时的木工行业还基本属于原始状态,红星家具厂根本没几台电动设备,因此这里大多是手工技术活。锛子大概是木匠最原始的一种工具,形状象一个斧头,横安在一根长木柄的前端,使用时人要站在圆木上刨。这个工种的主要任务,就是用锛刀把包着树皮的圆木修理成四面规整的木方,然后去码放、晾晒,以便于继续深加工,好出板材和木方。
不过,别看这个活儿看起来简单,干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因为干这个活危险,磨得锋利雪亮的锛刃往下砍时,胳膊自然要往怀里使劲儿,一个弄不好就会砍到自己脚背上。所以说干锛工的被砍掉脚趾头,砍开脚背,砍断小腿骨的为数确实不少。于是,干这一行的木工都把下面包裹得严严实实,有的还把硬树皮和铁片绑在脚背上。可这样一来冬天还好说,那夏天的滋味那简直就是纯受罪了。
除了活儿苦危险大,干这个活儿最不划算的其实是工资待遇低。因为锛工比别的工种多算两年学徒工不说,即使转正以后,工资也不过从十八块涨到二十六块,别说干别的了,连吃饭都不够。这也就导致锛工这一行成了家具厂里最不受待见的职业,每个锛工都想方设法调到别的工种去。
本来洪衍争也没什么想头,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他毕竟快三十岁的人了,每个月的工资不仅帮不了家里,还得靠父母给添补,作为一个男人来讲心里就觉得别扭。于是他曾试着跟陈德元提过一次,想让陈德元帮他跟领导说说话。没想到是,陈德元还真把他这事当成了要务,很快就带着自备的烟酒去了红星家具厂。
结果事情办得也很顺利,陈德元跟军代表和厂长喝了两次酒就把洪衍争调去了木器车间,不仅工资立马涨到了三十六块三,还安排了全厂手艺最好的七级木匠王汉平亲自带他,使他终于有了正正经经地学到全套木工手艺的机会。而最让洪衍争感动的,是事后陈德元不仅没收他的谢礼,还嘱咐他别告诉洪禄承夫妇,说他们两家人相互帮忙都是应该的,要是再来这套那也就没意思了。
正是因为陈德元的帮忙,洪衍争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不仅领导再看见他有了笑模样了,工友同事对他的冷眼也少了许多。最关键的,是他自己对未来也看到了一丝希望,这不仅由于工资涨了,他每月都有了节余。也因为木器车间的工作远比锛工有意思的多,也实用的多。
很快,洪衍争就用初步学到的手艺帮助家里和邻居们修理破损家具,这也让他在整条胡同获得了不错的人缘。而这种难得的平等与尊重,也反过来成为一种动力,促使他更加沉浸在了木工世界里,全心全意地跟着师父王汉平学手艺。
要知道,王汉平之所以拿全厂工人里七十九块四的头份儿工资,就是因为他的师承是源于京城最有名气的木器店“龙顺成”。而像他这种有本事的传统手艺人,最爱的就是洪衍争身上的这股勤快劲儿。于是只知道埋头苦干的洪衍争让王汉平动了爱才的心,竟私下里正式行了收徒礼,正儿八经的把洪衍争收为了亲传弟子。这样不出两年,在王汉平的倾囊相授之下,洪衍争已经隐隐成了全厂青工中木器手艺最好的一个。
说真的,其实到这会儿,洪衍争已经完全爱上了木匠这份工作,甚至立志要下上十年的苦功,争取青出于蓝胜于蓝,超过师父做一个红星家具厂最好的木匠。
只是可惜,陈德元这一死又把一切都改变了。良性循环就此为止,一听说陈德元身故的消息,厂长马上就翻了脸,甚至不顾车间主任和王汉平的共同反对,执意把洪衍争调回去干锛工,木器车间的位置则又让给了另一个锛工,此人是附近菜市场经理老婆的外甥。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自然是让洪衍争很是伤心。同时,他也不免陷入了另一种深深的苦恼之中。因为要搁以前,这顶多是让他心里别扭,还没有什么实质的损害。可现在他的情况却不一样了,因为他的妻子徐曼丽已经有孕在身,工资这一下少了十块,让他今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为了这个难题,洪衍争只得壮起胆子给厂长送礼。可厂长看不上他送的那点东西,还拿话挤兑他。最后他被损得满脸通红,实在待不住了,便只有一走了之,那么事儿也就彻底黄了。
多亏他的师父王汉平宅心仁厚,看不得自己徒弟太受委屈,得知此事后又拉上车间主任一起去找了军代表。总算舍了他自己的老脸,给洪衍争换了一个每天晚上帮木器车间加班干活儿的差事。这样一来,王汉平还能继续教给洪衍争一些木工技艺,也能让他每月多五六块加班费,总算是暂时解了这个徒弟的燃眉之急。
可这样也有个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洪衍争多数得住厂里,回家的时候更少了。哪怕知道妻子即将临盆,他也不能有太多的机会为家里忙活,反倒变相地让徐曼丽这个洪家的长媳,所承担的家事更重了。
对此,洪衍争也只能在心里对身怀六甲的老婆存有一份默默的感激和亏欠了,此外,他别无他法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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