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彻底被玉爷给捋顺溜了。
虽然他很无奈,可形式比人强,他又能怎么办呢?对他目前的处境而言,“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句话,才似乎更实用一些。
只是顺溜归顺溜,但要洪衍武完全像陈力泉那样,循规蹈矩、一板一眼地跟着玉爷练功却不太可能。因为这小子怎么都觉着亏得慌,所以时不时的,他也得偷个奸耍个滑,心里才能平衡。
比如每天踢腿、下腰、劈叉或是站桩的时候,他总得趁玉爷视力不在的时候偷偷懒,又或是装肚子疼,靠跑厕所消耗点时间。扫院子的时候呢,他也尽量磨洋工,好争取让陈力泉多扫一些。以至于每天一早跑到广安门烧饼店买火烧的差事,他都琢磨出了蹭公共汽车往返的辙。
完全可以说,在所有的功课中,他也只有“排打功”练得算比较勤奋。但这也绝非他的自愿,一是由于早晚两趟排砖,玉爷相当重视,每次都盯着,让他一点也做不了假。再一个就是因为他平时耍鸡贼难免被玉爷察觉,再加上玉爷又不待见他,所以时不时的,玉爷还总会用篾条给他加加钢儿。
有句话叫做“无心插柳柳成荫”,其实就连玉爷也没想到,这反倒成了促使洪衍武在“排打功”上进益神速的契机。也就过了多半年,这小子竟先于陈力泉用上了窑砖,而到了这个阶段,就连玉爷的打落在他的身上,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不过,挨打疼归疼,练功苦归苦。但在和玉爷一起生活的日子里,也有洪衍武喜欢和快乐的部分。
首先就体现在了吃上。
这倒不是说玉爷有多么善于烹饪。老实说。玉爷除了下面条、蒸窝头之外也就会个炒咸什、拍黄瓜,再咕嘟个酸菜粉丝什么的。要真论做饭的手艺,比俩孩子的亲妈那可差远了。
当然,两家人给弄来的那些黄豆,在这个年头算是不错的吃食。可炒了吃,煮了吃,日子一长不仅厌得慌。并且单纯靠这玩意来补充蛋白质,终究比肉食要差远了。
而说到这里,也就显出玉爷的能耐来了。
要知道,早在康熙二十年(1681年),自打在口外承德兴建了“热河行宫”,开辟“木兰围场”起始,善扑营、虎枪营便与大内侍卫一起,担负起了扈从皇帝“行围狩猎”的职责。
因此善扑营历来最重要的三项考核就是相扑、骑射和骗马。甚至在皇帝捕杀猎物过程中,当被射伤的猎物獐、野鹿逃跑时,肩背板带(扑户们日常系的腰带。板带长九尺,宽三寸,两端有铜钱,作为装饰并增加了重量)的扑户们,还要负责追上前去,用板带为皇帝抽打驱赶猎物。并以能打出各种名目为荣,如“鹞子翻身”、“张飞骗马”、“苏秦背剑”等动作。而表现出色者便可得到皇帝赏赐,劣者亦将受到惩处。
再加上善扑营的扑户们的日常娱乐活动,历来除了去潮白河放獾狗,就是去野地里射大雁,再不就是去高梁河钓鱼捕蟹捉王八,完全是以各种渔猎项目为主。所以说起来,玉爷这个善扑营世家的传承者,几乎可以算是野外生存的半个专家,在搞副食方面可是很有几分手段的。
比如冬天和春天的时候,玉爷就会带洪衍武和陈力泉去铁道边的林子里挂粘网,除了粘上一笼一笼的麻雀,偶尔还捉了几对野鸽子。而夏天的时候呢,玉爷又带两个孩子去有水的地界钓鱼捞虾。再等到入了秋,螃蟹和泥鳅便又成了玉爷家中餐桌上的美食,连带着洪家陈家的大人们,也都沾上了玉爷的光。
而在这种打野食的过程里,孩子们不但获得了充足的猎物得以弥补营养上的不足,同时也通过玉爷的言传身教获得了非常广博的自然、地理知识。渐渐的,玉爷是一个“能人”的印象,也深深植入了孩子们的心里。
这无形中倒是让洪衍武对玉爷钦佩了不少,也亲近了不少。
另外除了这个,玉爷身上还有一点让洪衍武最喜欢的地方。那就是每逢玉爷有了兴致,也总会给洪衍武和陈力泉讲一些古记和故事。
这种情况基本都发生在玉爷消食的时候。比方夏天吃过晚饭之后,洪衍武和陈力泉便会把玉爷一围,一个端茶缸子,一个摆小板凳的,把摇着蒲扇的玉爷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而到了这会儿,也就可以开讲了。
说书的都有定场诗,玉爷的定场诗往往说得很有趣儿。
像什么“画时圆,写时方,冬天短来,夏天长,要想冬暖夏凉啊住北房。天要是越热越出汗,是越冷越想上茅房……”
又或是“南北大街东西走,十字街头人咬狗。拿起狗来砸砖头,却被砖头咬了手。有个老头才十九,喝着藕来就着酒。从来没见过这宗事,三轮拉着火车走。”
甚至有时候老爷子还会现编一段来逗弄俩孩子,如“晚上闲扯,消闷儿解愁。我看你俩,一对窝头”之类的。
不过,由于玉爷讲故事的主要目的全是为了哄俩孩子,所以他在讲述一些曾亲身经历过的往事的时候,为了增加传奇性,通常也会串杂一些清宫趣事、江湖野史,或是市井传说什么的,这样一来,便离不开鬼怪,离不开狐仙,离不开黄鼠狼,也离不开长虫。
于是无论是定场诗或是内容,便有了孩子们顶害怕的东西,有时也会说得很恐怖。如“阴曹地府黑幽幽,阎罗发来拘魂令,牛头马面持刑索,黑白无常催起行,黄泉路上遇钟馗,吹散迷雾现鬼城”。
而遇到这种时刻,被吓得后脊梁发毛的洪衍武和陈力泉便都忍不住转过脸去,向那黑黢黢的院门处张望,像是生怕阴曹地府的“公务员”们真的来此地拜访似的,甚至还会把小板凳挪到玉爷帝身边,畏畏缩缩地紧紧靠着。
可玉爷却总是大蒲扇一挥来驱赶他们,“去!大热天儿的,怎么总喜欢往人身上粘!”
就这样,一老两小的三个人相依相伴,过上了这种既充斥着鞭打痛苦,也不缺少温暖快乐的简单生活。他们每日除了练功传艺,就是抓野物、讲故事。
而随着时间的增长,他们之间感情不仅越来越深厚。并且由于闲暇的时间几乎没有,浑身的精气神又都被“二五更的功夫”给掏干了,所以不出半年,两个孩子不仅身子骨日益健壮,德行举止也都越来越符合大人们的审美了。
如果说,想当初常显璋是通过书本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增长了人文知识,和高雅一些的生活情趣的话,那么如今玉爷的角色则是一位十分称职的体育课与生活上的老师。
他带给孩子们的乐趣不仅更接地气,使他们了解到这个世界物理性的一面,也强健了他们的肢体,成功地培养出了两个孩子在生活上的独立性和动手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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