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最淘气的时候,恰恰是“运动”最严酷的时候。
随着大字报贴满了院门口,洪家也被抄了个底朝天。所幸洪禄承一贯奉行严以克己、与邻为善的处世之法。在这个时候不仅无人落井下石,甚至还有不少人来雪中送炭。比如后来几波来抄家的人马,就全都被东院的邻居们劝了回去。在邻居们的分说和求情下,即便有几个坚持留下来执行“革命行动”的,也只是怒斥几句,贴完大字报顶多再喊喊口号,并没有真的动手打人。
邻居们的庇护使洪家人没遭到太多的恐惧和伤害,可洪禄承心里却不敢因此有丝毫的放松。尤其是对洪衍武这个孩子,“不许出去惹事”已经成了他每天必须要说的口头禅。他最担心洪衍武性子,像这种撂着蹦儿淘气的孩子,聪明却浮躁,胆大且冲动。只要一个不留神,就会给家里惹来额外的麻烦。
事情正如洪禄承所担心的,他还没想出让儿子变得老实听话的办法,洪衍武就把街坊家的孩子锛儿头给打了。
锛儿头家可是“自来红”,锛儿头妈更是福儒里谁也惹不起的母老虎。惊恐中,洪禄承赶紧揪上洪衍武去登门道歉。
锛儿头妈自然是不好惹的,不光嘴里不依不饶地数落,还声称要去街道革委会告状。洪衍武也不懂事,当场就犯了“拧种”脾气,硬梗着脖子死不认错。这可把洪禄承急坏了,他心知这才刚抄完家没多久,各路人马都在忙着找像他家这样的“教育”对象,锛儿头妈要是去街道一闹,弄不好就这事就大了。
怀着深深的顾虑,洪禄承别无办法,只有当着锛儿头母子的面,硬按下洪衍武的脖子使之低头,他自己更是连连鞠躬替儿子赔礼道歉。直到低声下气说尽了好话,陪着笑脸又挨了一通臭骂,才好不容易换取了锛儿头妈的息怒。
在锛儿头母子趾高气扬的满足中,洪禄承点头哈腰带着儿子离开了。可刚从锛儿头家出来,他还没来得及抹一把汗,满腹委屈的洪衍武就愤愤然甩开了他的手,看向他的目光则充满敌意,更带出了不屑。
洪禄承先是一愣,而后却是一阵心酸。他哪儿还能不明白?儿子这是在恨他的懦弱,更是嫌他窝囊。
接下来的日子里,洪禄承的时间全用于去应承各路接踵而来,光临洪家的“造反英雄”们。抽空还得写坦白材料,和参加单位里的批判大会。以至于他根本抽不出精力去给洪衍武讲道理,获得儿子的理解。不成想在这段时间里,儿子又给家里惹了祸。
当时洪家已经被抄,洪禄承夫妻俩的工资也都被单位停了,洪家经济状况一下变得拮据起来。由于夫妻俩这时候每月加在一起只能得到四十元的生活费,老大的工资还顶不上洪禄承工资里被扣去的部分,家里正面临着要断顿儿的局面。
在这个时期,揭不开锅的人家很多,让孩子出去捡废纸换点钱贴补家用是最普遍的做法。
“星期天的早上大雪纷飞,捡破烂的小孩儿围成一堆堆。北风啊吹,乱纸飞,减破烂的小孩儿玩了命的追。”这首童谣就是当年这种社会状况很真实的写照。
家境窘迫,肚子远比面子重要。老二洪衍文随大流也做了个两个小平板车,和弟弟洪衍武一人拉一辆,分头去街上捡破烂。可谁也没料到洪衍武竟然胆大包天,瞄上了墙上贴的大字报。
那会儿京城的街头贴满了大字报,由于随时更新,哪儿的大字报都贴得铺天盖地、层层叠叠,糊得厚厚的就像是硬纸壳巴儿。而废品里纸张的价格又最贵,物资回收公司废纸收购价定的是七分钱一斤,这就直接促使洪衍武动了贼心。这小子在心里早盘算好了,这要撕一天至少能挣出五六块钱,可比大人的工资都划算呢。
洪衍武为了发财梦立刻实施了积极行动,结果一试,一扯一大片,好撕的很,也就更来了兴致。他沿路挨着个的撕,蹦着高的撕,有的还是人家刚贴上的他就给撕下来了。可他只顾撕得高兴,却全没留神街上还有巡视的工人民兵,结果当场被抓了个现行。几个工人民兵再一问他的家庭出身,得,走吧。直接就把他扭送回了福儒里的街道居民革委会。
说实话,其实那年头儿这么干的人不算少,很多人还靠这个发了笔小财,可人家那都是晚上去撕。这洪衍武纯属是个傻孩子,大白天这么旁若无人、明目张胆地干,哪儿还能不让人发现呢?
这时的洪禄承正在单位写交代材料,一得着街道打来的电话,立刻就吓傻了。他心知这件事的严重性,要是上纲上线,不是***也会被打成*******洪禄承和单位领导恳求了半天,请假后火烧火燎赶了回来。一进革委会也不问情况,先对着工人民兵们一通点头作揖,然后就开始了自我批评。他先检讨自己教子无方,再痛斥儿子顽劣不懂事,直到把所有思想根源都深挖了一遍,又下了郑重保证,这才提心吊胆替儿子求情。
好在老邻居老边媳妇是居民革委会的骨干,一直在帮洪禄承说好话。工人民兵们在等他的时候,也早从老边媳妇的口中了解了洪衍武以往的情况。在得知洪衍武种种恶劣行迹和干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后,他们好笑之余也不免体谅洪禄承这个爹当得可怜。尤其是工人民兵的头头,大概因为他也有个混帐儿子,对洪禄承多少有些同病相怜。于是头头最终高抬贵手,并没给洪家扣上破坏“运动”的罪名。但还是把父子俩都严厉教训了一顿,并严令洪禄承以后要看好儿子。
洪禄承满口应着,千恩万谢送走了工人民兵们。可气的是,工人民兵们一走,洪衍武又摇晃着脑袋没事人一样了。而且他居然腆着脸埋怨起洪禄承,说不该让那些人把他捡的废纸没收。
事儿都是这小子惹的,可他却是个青皮,事后不仅没有一点的不好意思。反倒为了被没收的废纸,还七个不平八个不忿的数落他爸爸,全不知道他险些为家里惹来了大祸。
洪禄承心下着恼,越看儿子越怒,也越来越体会到“家贼难防”的苦处。他真怕再这样下去,洪家迟早让这个“老家贼”给祸害散了。况且这小子现在越来越野,不但不服管,而且很有些不大看得起他这个父亲了。
经过思虑后,洪禄承下了决定,他不能再姑息以养“家贼”。为了家里其他人不被洪衍武拖累,他必须动用洪家历来整治顽劣子嗣的绝招了。只是一旦使用这招儿,那可真就是动了真格儿的,对犯错的儿子们来说十分的悲惨,将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结果是百分之百的不妙。
什么招这么厉害?
晾大白菜。
这是什么招?
说白了,就是无论冬夏,把犯了大错的儿子脱得一缕不挂轰出屋去罚站。
这招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是人就都知道害臊,**子要让人参观了,那可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以后哪儿还有脸见人?所以,就是再混再拧的孩子,一到这个时候也只会说软话,还会强扒住门哭求认错。那么做老子的当然就可以摆足架势,借机严辞训诫一番。儿子自然也会痛心疾首的幡然悔悟,保证永不再犯。老子有了面子,孩子也长了记性,多好的办法。
一直以来,只要是洪家的孩子,对“晾大白菜”这招儿,那都是噤若寒蝉,没有不怕的。光着屁股被撵出门是什么滋味?任谁被这样罚过一回,也是终身不敢再犯。
可让禄承没想到的是,这一招必杀技似的洪家家法,在洪衍武的面前竟然也失了效。
洪衍武真不亏为“老家贼”,是天生的没羞没臊、没脸没皮。一听要他脱衣服院儿里罚站,一点没在意,仍然是那副嘻皮笑脸、毫不在乎的德行。而且他居然说大伙还不熟悉他身上的零部件,洪家要是愿意晾晾宝,显摆显摆也没什么。
就这一句,气得洪禄承差点没翻一跟头,指着洪衍武根本说不出话了。
洪衍武还真不是大言不惭、光说不练,就在王蕴琳给洪禄承抚着胸口顺气的工夫。这小子一边往屋外走就一边开始解纽扣,随走随脱,那叫一个利索,脱得更是十分彻底,连裤衩全扒下来了。当他走到门口一开门时,身上已经一丝不挂。
洪禄承和王蕴琳还在发懵,就见这小子居然一步跨进了当院儿,接着就隔着门朝屋里头喊,“爸爸唉,我站多久合适啊?”
怎么生了这么个不知廉耻的浑的鲁儿!
洪禄承的脑仁腾地一下就疼起来,一赌气也嚷了一嗓子,“你给我站到天黑,只要能看见人,你就不许回来。”嚷完他就立马摔门进了里屋,理也不理了。
洪禄承这是下了狠心要恶治洪衍武一回了,可洪衍武却一点不忸怩,对他那不便之处更是一点儿不遮挡。就跟门神似的站在洪家大门口,任凭街坊四邻们往来看稀罕。
这小子可是光溜溜地从东屋出来的,那时候院里还没搭小房,是个大空场,天气也不冷。真是把各屋里的嫂子婶子们都看直了眼儿了。没多久,院里便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邻居,甚至还有西院的人家听说了赶过来的。原来大家一听说洪家出了新鲜事儿,光天化日下把儿子扒光了往外轰,谁都愿意跑来参观西洋景儿。没的说,这种匪夷所思的奇观有谁见过?浪里白条一样的洪三爷可不是随时能见的。
就在这么一个历史性的时刻,福儒里东西两院的洪家四邻,人人都很充分地饱览了“老家贼”的风采。毫不遮掩的光着屁溜儿,一张五抹六道的小花脸,鼻涕耷拉着,腆着脸乐着。而且这小子是个人来疯,一见人多,他竟还摆出个杨子荣打虎上山的架势,嘴里还有板有眼地唱起来了。
“杜鲁门吊儿郎当,美国鬼子破军装,拖着瘸腿,扛着破枪,晃荡一步放一枪……”
一副破锣嗓子嚎得山响,整个院子里都跟着嗡嗡回声。要说这声音实在是难听,可在场的却偏有人捧场,立时就有好事起哄的叫起好来,还有更多的人在捂着嘴儿偷乐。
洪禄承在屋里听见这动静哪儿还坐得住?赶快就出了屋。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只听洪衍武已经亮着嗓儿在跟着大伙儿细说分明了。
“各位大爷伯伯,婶子大妈,我是身后头老洪家的儿子,叫洪衍武,我爸爸是洪禄承,头号资本家,他不光剥削劳动人民,还把亲儿子往屋外面撵,不给吃来不给穿,还跟我说天不黑不许我回家……”
洪禄承亲眼看着围观的人们把惊异、怜悯和幸灾乐祸的目光齐齐集中在光着**子的洪衍武身上,他只感觉热血上涌,脸似火烧。
这小子这么这样的混帐和无耻。他竟然全然不顾全家人的脸面,可着劲儿地给洪家散德行!
洪家已经谈不上有一点儿尊严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是洪家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现眼,那是把脸丢到大街上的无可挽回。
洪禄承被气的簌簌发抖,忽然间,就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不知是血还是气涌上了头。
随即,在家门口,在暴怒下,他这个秉性柔和的人破天荒的像老虎一样吼出声儿。
“混帐!你给我滚进来!”
这一声儿立时惊动全场,院里的人们无疑都被吓了一跳,纷纷转头看来。
大家都知晓洪禄承的为人,而从不肯惹事发火的人若一旦发怒,才更加的瘆人。于是,没人再说话了。在众人的屏气无声中,所有嘈杂统统消失。
不过,对于洪禄承的怒火,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当回事。比如院里光屁股的那位,就还跟没事人似的,丝毫不为所动。这小子照旧恬不知耻地龇牙咧嘴,还在一心一意地琢磨怎么出洋相,好继续杵他亲爹的心窝子,丢他爸爸的人。
洪禄承见儿子如此怠惰的样子,不禁在羞愤中闭上了眼,打心眼里为自己感到悲哀。
多少人在看洪家的笑话?又有多少人指着洪家大门嘻嘻哈哈?而这个孽障毫无尴尬、不以为然,他这个当爹的却反而要满脸通红、羞愧难当。
不行,必须现在就把儿子叫回来,这是他所能承受的羞辱底线。
想到这儿,洪禄承睁开眼,在羞恼下连连催促,“滚、滚、快滚回家去!”
邻居们都看出洪禄承是真气急了,不少人一起相劝,要洪衍武赶紧回家去,别惹爸爸生气。可“老家贼”却偏偏不吝,楞说是已经说好了的,天还没黑,他还要再晾晾。
邻居们一见这场面,面面相觑下也谁都不言语了。他们现在也没有办法,只能任事情自然发展了。不过,每个人可都想看看洪禄承能否下台,也就是这出光**子的戏如何才能收场。
就在父子僵持的时候,还真是多亏了洪禄承的妻子明智。王蕴琳一见闹得太不成样,拿着条找出来的毯子忙不迭地从屋里奔出来,不容分说,直接将洪衍武裹住了往家里扯。
洪衍武可是摸准了母亲的脾气,此时更趁机故意蹦着高的喊,“妈,天可没黑呢。是你硬把我拉进来的,可不是我自个儿要回来的。”
要说“老家贼”忒不是个东西,这小子趾高气扬、得意洋洋不说,还故意得便宜卖乖地气人。这混球在经过他爸爸的身边时,竟然很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可让洪禄承的脸全灰了,他被气得捂着胸口直喘。甚至眼框子一黑,差点没栽倒。
这是个什么破儿子?怎么是这么个性情?
逆子!
自此之后,洪禄承是彻底拿“老家贼”没了办法。而日日见着洪衍武,除了唉声叹气也再没有个好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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