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先一顶轿子停下,走出一个人来。
县衙班头见了此人,连忙上前赔笑:“这不是于推官吗?什么风把你吹到这来了?”
这于推官四十多岁,穿着官袍,乍看有几分刑法官的威严。
这于推官双手一背,站在店门口看着躺在地上三个地痞:“我听闻有人在此行不法之事,以假银兑真钱,本官受同知大人所托,掌管刑名,此事乃职责所在,故而特来看看,不知苦主在哪里啊?”
林延潮见此人一来,知盛贸钱庄那确实来头不小,竟请动了一府推官。眼下原知府陈楠已是告老还乡,新任知府还在路上,本府大小之事暂且由同知,与通判,推官署理。
同知正五品,通判正六品,推官正七品。
身为一府推官还是很牛逼的,按照大明律令如分守道、分巡道,巡按御史,察院等受百姓词状,不能自主审理,需交府州县先审。推官有代审之职,另外推官还可复核州县案件。
也就是说一府推官拥有对案件的初审权和复审权。一般的小罪如杖罪以下可以直接发落,杖罪以上的,案件则要申详按察司和巡按御史,
那三名在押的人一并哀嚎:“大人,我等皆是苦主啊!求为我们住持公道啊!”
于推官脸一沉,重重哼了一声:“哪里有将苦主拿下,对其他事不闻不问呢?尔等不去拿制假银的奸商,却来抓拿良民,这哪里还有王法呢?你这吃饭家伙是不是不想要了?”
县衙班头一听,当下噗通一声跪下,将头往地上不断磕着:“于大人,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县衙班头一跪下,一旁衙役们也是纷纷跪倒。
官场里有一句话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不说班头,任何一个不是附郭县的知县,在地方就是土皇帝,但附郭府城,省城那就惨了,原本属于你的职权,一遇到上官,大了都不算数。
当下三名地痞被放了,对方有了靠山,胆气就壮了,指着林延潮道:“大人,就是此人指示人打得我们,还有就是这假钱庄给我等兑的假银。”
于推官看了林延潮一眼喝道:“大胆刁民,为何见本官不拜?”
林延潮直视对方,微微拱手:“于推官有礼,在下林延潮,乃是地方孝廉。”
“我道是谁,原来是解元郎,”于推官脸色稍缓了一下,但随即又板起脸道,“即便是孝廉,也不能纵人行凶,还指使家人所开的银铺出售假银,如此将皇纲王宪置于何地?”
林延潮道:“皇纲王宪乃是保护良民,惩治刁民,于推官先来此地,情由未问,就一口咬定我卖假银子,打伤他人,此不是有失公允吗?”
在这么多人面前,林延潮毫不客气一句话顶了回去,于推官心底大怒,但他又没办法拿林延潮如何。
读书人没有功名前,不说知府知县,任意一个衙役都可以随便揉捏。
身具秀才功名的,那就不好办了,不过知府知县若动真格,真要办他,可先提请提学道革去生员功名。
但是若是举人,提学道就管不到了。而且举人还有半个官身。于推官眼下真拿林延潮没办法了,何况这府城里,虽没有知府在,但上面还有同知,通判在,故而于推官很多事没办法做主。
于推官咬着牙,当下瞪了一眼林延潮,转过头去对县衙班头道:“你来说,此事究竟如何,若是徇私枉法,本官唯你是问。”
林延潮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县衙班头笑了笑:“班头,此事你要替我申冤啊,否则贺知县那可不好看啊。”
这班头此刻很想哭,一个是十六岁的解元郎,前途不可限量,一个是府衙推官,自己得罪不起。
他们二人干上了,可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自己今日怎么这么晦气,早知就不接那个帖子了,他与林延潮反正也不熟悉。
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智慧,但见班头突诡异的一笑,然后就口吐白沫,浑身颤抖,倒在地上扭来扭去的抽搐着。
于推官见了往后退了一步,用手指着地上抽搐的县衙班头向左右问:“这怎么回事?”
跪在县衙班头旁的衙役都是一并道:“回大人的话,咱们头有癔症,今日怕是发作了。”
于推官重新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这班头宁可用这丢脸的方式,也不愿意得罪林延潮,此人真不是一般的举人,看来盛贸钱庄是踢到铁板上了。
“给我抬走!”
于推官没出撒气,踹了地上的县衙班头一脚。
于推官只能将三个地痞带走灰溜溜地离开,临走前他瞪着林延潮一眼,嘴角一翘:“林解元本官自问拿不了你,但本官必会将此事追究到底,要知道你的叔伯可没有功名,大家到时候走着瞧!”
于推官走后,三叔听了忐忑,嘴唇有几分发抖:“延潮,眼下如何是好?”
林延潮安抚着三叔:“三叔此事交给我来,你这几日不要去店里。”
“那店铺呢?”三叔问。
“店铺先不用管着,应付了此事再说。”
三叔仍是不放心问:“延潮,此人乃是本府推官,你虽是解元,但我看……”
林延潮替三叔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三叔,你放心,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这几日你就当放放假,去乡下小住几日。”
三叔听了只能答允了。
林延潮回去后就找了大伯,打听于推官和盛贸钱庄背后的底细。
大伯在衙门混了这么久,门路很多,立即给林延潮打探出来。原来这于推官是盛贸钱庄那位按察使的门生,其中了举人后会试三次不第,后盛贸钱庄替他使钱,在吏部拣选中得了推官,直接来福州府补缺。
国朝的流程,凡三甲的进士出仕,初履一般是授予知县,推官,且一来上就是实缺。
而举人呢分两等,吏部认为干练,年富力强的(其实暗中给了大红包的),可出任县正印官和州府佐贰官,若认为年老,不能任事(没使钱,背景不够硬),则是在地方出任教职。
但是举人不是一到地方就有官职,必须要在籍候缺,等个几年甚至十几年的都是寻常事。
看来盛贸钱庄,是大力栽培此人来闽地补官的。大伯打听来的消息,这于推官上任后确实帮盛贸钱庄办了好几件事,用诬告,构陷等手段,吞并了两个钱庄,一个码头货栈。
林延潮心底有数寻思起怎么打这场官司。
如果盛贸钱庄手上,只有于推官这一张牌,林延潮自是不怕。
那位致仕的按察使,听说已是十分老迈了,都不能理事了。官场上都是人在人情在,见面情三分,你活蹦乱跳时,旁人都会念着过去卖你人情,但现在在家里都不能动弹,他子孙拿他的面子来也不好用了。
唯一就是于推官,这于推官显然是盛贸钱庄下了重注投资的,两边有利益关系,算是盛贸钱庄在闽地的势力保护伞。
但是林延潮也不担心,因为于推官是举人出身。
举人和进士官员出身都是一样,区别在于关系网。
进士出身的官员,有一干进士同年相互扶持,还有当朝阁老作为座师照拂着,自己一个举人要挑战这重重关系网,根本不现实。但举人就逊色多了,乡试的同年和座师,比进士差了好几个档次。
此外这于推官有把柄在,他为盛贸钱庄做事徇私枉法不说,还有一些手脚不干净的地方,这些事可以瞒得了上,也可以瞒得下,但瞒不了官场上的同僚,大伯稍稍一打听就知道了。
不过林延潮没有轻举妄动,他需谋定后动,只是让大伯暗中收集于推官的不法行为,同时他也提防着盛贸钱庄还有其他的底牌。
但是于推官的报复却来得很快,没几日府衙就派人查封了林家的倾银铺,还派人来拿三叔,只是走了个空。
不过于推官还是抓了倾银铺里几个掌柜,伙计至府衙拷问。
这边大伯和岳父已是坐不住,一并来到林宅里,却找不到林延潮,一问林浅浅方知林延潮去赴文林社的社集了。
大伯不免埋怨几句,都火烧眉毛了,林延潮还有心情去参加什么社集。
此刻九仙山的易园里,两百多名读书人聚在一处。
林延潮与翁正春,徐,陈材等八名举人正在竹林里的一处亭子下品茶聊天,吃点心,看亭子外竹子的景色,好一副士大夫们悠闲的生活。
众人谈得正高兴时,展明走来与林延潮耳语几句。
林延潮点点头,翁正春在旁察言观色问道:“宗海,可是有什么为难事?”
林延潮道:“不瞒翁兄,现在确实有一件十分棘手的事。”
徐听了哦地一声,一面斟茶一面道:“难不成,还有人敢为难咱们解元郎吗?”
“也不是没有。”林延潮拿起沏好的茶喝了一口笑着道。
众人听了一并道:“岂有此理,竟有此事,宗海兄,尽管道来,我们替你想办法,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好,此事正要麻烦诸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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