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定策之功

  启祥宫。

  自上一次为张居正平反后,这还是林延潮第一次见天子。

  按照惯例,明朝阁臣入阁时,天子一般会赐见一面,以示亲近。

  但是碰上宅男天子当朝,这条规矩就不存在了,如陆光祖,陈于陛等阁臣因此甚有微词。

  陈于陛甚至入阁后至死也没见着天子一面。

  林延潮倒是见得挺多,但区别不大。但一年不见,林延潮不料是因一封妖书见到天子。

  而在场的大多数人恐怕也是没有如此料想到。

  眼下妖书闹得是人心惶惶,任何大臣牵涉进这样事,换在朱元璋那会无论有没有嫌疑,恐怕都要先杀了再抄家。

  对于当今天子而言,以他当年整治张居正的手段而言,恐怕也没什么好下场。

  自古以来,因无端被牵涉进议储之事而枉死的大臣,不知有多少。

  林延潮知道在场之人都是恨不得立马在天子面前剖析心迹,于此撇清干系。

  他方才进殿时与沈一贯交换了一下眼神,自己刚取了他儿子为第七名,二人就算有再大的矛盾,也不是在这时候相互拆台。

  林延潮,沈一贯站定向天子行礼。

  他心知方才入场顺序,大臣赵志皋先进必是先有一番说辞,然后是张位,再次则自己与沈一贯,这样安排手段显然是防止大臣之间串供。

  天子目光严锐道:“田义,你来替朕问话!”

  “是。”

  秉笔太监田义站出来,目光之中颇有得色,他向林延潮,沈一贯问道:“咱家斗胆代陛下问林先生,沈先生,可知妖书之事?”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臣略有所闻。”

  沈一贯也是附声言道。

  “事先可曾听闻一二?”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微臣一直在锁院之中,不曾听闻半句。”

  “哦?”田义看向沈一贯问道:“听闻妖书事发前,沈先生一直辅佐张先生在阁?”

  沈***:“回禀陛下,微臣一直在内阁辅佐次辅处理国事,但是所议所论都有人在场,文渊阁里诸位阁吏都亲眼所见,除公事之外并无半句私语。”

  张位听沈一贯之言,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面色铁青。

  “此言不虚?”

  “回禀陛下,微臣无半字虚言。”

  “怎么沈先生与张先生私下没有半句话,难道平日不睦吗?”

  沈一贯答道:“回禀陛下,微臣心底只有国事,文渊阁乃商议国家大事的地方,并非是阁臣间叙私交之处,故而臣与任何阁臣都没有私交,不仅是与次辅一人如此。”

  田义闻言看向天子,但见天子点了点头。

  田义又向林延潮问道:“妖书事发先后,林先生却在锁院之中,为何如此恰巧?”

  林延潮心底冷笑,果真不在场证据反而成了疑点。因为一个妖书案,竟成了天子用来逼迫阁臣站队的案子。

  在这样大案之中,真相从来都是不重要的。

  赵志皋,张位肯定都先表态了。

  但他们表态如何?从田义的话里可以看出张位定然是站了太子一方,反对郑贵妃。

  赵志皋如何不知。但他的态度很关键。

  赵志皋的态度,又取决于张位,林延潮,沈一贯的态度。

  现在沈一贯反对张位已是划清了界限。林延潮的表态即显得举足轻重,一旦自己落井下石,张位肯定难以幸免。

  但自己若是支持张位,说不定就被一网打尽。

  所以林延潮猜测赵志皋之前是如何表态的。

  他与张位不和,落井下石的可能性很大,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若他支持了郑贵妃,难道不怕皇长子登基为皇帝后被清算吗?满朝清议舆论的口诛笔伐吗?

  此刻已容不得林延潮多想,但见田义近了一步道:“林先生,为何不言?莫非心虚?”

  林延潮看了一眼天子,然后对田义道:“田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知道也是心虚吗?”

  田义笑了笑道:“哦?林先生入阁近年与张先生十分交好,在多件事上有所默契,比如之前银币成色之事就是先生的主张?”

  林延潮道:“祖宗制度,内阁阁臣同寅之间,当协恭和衷,以事上而风下也。若说交好,我与张次辅确实是依着朝廷规矩,同心同德以报效陛下的知遇之恩。何况之前田公公与司礼监掌印张公公之间不也是交好吗?”

  田义干笑道:“林先生,你不用冲着咱家来。咱家只是为陛下问话,至于张公公的事,咱家与陛下另有交代,不劳动问。而今咱家只问银币的事。”

  林延潮道:“银币之事,涉及朝廷机密之事,此间有外人,还请先屏退答之。”

  说完林延潮看了郑贵妃,郑承恩一眼,言下之意众所皆知。

  有人道:“陛下不必再问了,大臣林延潮与作妖书者乃是同党!”

  此话正出自作壁上观的郑贵妃之口。

  林延潮听此看向郑贵妃神色冷峻。

  林延潮道:“敢问皇贵妃,你有何证据,指责我为同党?”

  郑贵妃冷笑一声道:“你心知肚明。”

  林延潮道:“臣不知妖书,倒是知道闺范图说,敢问一句,此书是不是皇贵妃续作?”

  郑贵妃冷笑一声道:“本宫就知道你们这般大臣,会将一切都推至本宫头上。今日本宫正好说个明白,这每岁宫中所进之书不知多少,而这闺范图说之书乃陛下于乙未秋赐予本宫,本宫捐赀重刊有何不可?”

  “至于妖书拈此为发端,奸贼假托此书实包藏祸心,幸陛下圣度如天,明察秋毫故才没有责怪本宫。”

  郑贵妃说到这里,一副觉得自己有道理的样子。

  林延潮道:“哦?陛下赐书之意,是望贵妃古之贤妃和睦修德,以睦宫闱。”

  “但微臣读此书时记得贵妃娘娘重刊曾于书前作序。其中有一句话‘近得吕氏坤一书,是书也前列,旁及诸子百家,上溯唐虞三代,下迄汉宋我朝,贤后哲妃贞妇烈女,不一而足’。”

  “这汉宋我朝四字犹值得商榷,吕坤刊此书时止载至宋朝为止。但贵妃娘娘后刊此书增补了十二人,其中贵妃娘娘本人也在其中,而序中贵妃娘娘又以贤后哲妃自誉,岂是陛下之原意?”

  “放肆!什么时候轮到你质问本宫?”郑贵妃拍桌怒道。

  林延潮闻言不屑笑了笑道:“吕坤不敢问之,百官代为问之,百官不敢问之,微臣代为问之,若微臣再不能问,那就要天下众口,史书青笔来问之了。”

  郑贵妃凤颜大怒。

  殿内众人都是好笑,本是田义质问林延潮与张位是否结党,但不知为何却被林延潮引到了郑贵妃身上,这好一顿抢白,引经据典,有证有据,实令郑贵妃狼狈不堪。

  当然在场之人于政治斗争上都是高段位的,唯独郑贵妃不熟稔文官斗争里龌蹉这一套,故而林延潮挑了一个最弱的对手,未免有些胜之不武。

  这一下子局面都变过来了。

  林延潮道:“皇贵妃,臣没有他意思了,所谓妖书,不过捕风捉影之词,切不可宫外未乱,宫内已自乱阵脚。”

  田义道:“林先生,若真是捕风捉影之词也就罢了,陛下只担心有人利用此事来为表面文章,在朝中藏得更深。故而此事必须严查,必须将幕后主使绳之以法!”

  郑贵妃有田义下场壮胆,立即道:“陛下,田义所言不错,这是外面文臣求胜朋挤异己。虽诬及宫闱,也在所不惜。好好一个清平世界,化为戈矛角斗之场。眼下唯有先发落首恶,然后再追查余党!”

  所谓杀人者诛心是也。

  林延潮冷笑,但这时候自己不可再出面硬扛,唯有先观望才是。

  但是一直不说话的赵志皋开口了:“皇上,贵妃娘娘容禀,宫闱之事素来波及深远,此事又牵涉到议储立储之事,实令老臣想起了汉朝的巫蛊之祸啊。可是话说回来那些离间君臣,父子亲情的奸人也不可放过。”

  “故而老臣以为既要严查,但也不可大张旗鼓,否则人心惶惶,众大臣们无以自处,动摇社稷之根本!”

  赵志皋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态度。准确说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时候国舅郑承恩开口道:“所谓清者自清,只要不为亏心事,又何必担心朝廷追查。”

  郑承恩这一次正名列妖书名单上,与张养蒙,魏允贞等人结为同党。

  这时候张位冷笑道:“我就奇怪了,怎么事情败落时发奸摘伏时一个比一个厉害,但平日事之的时候却一团和气,甚至于阿谀奉承,不知廉耻。”

  张位此言说得不少人都是脸色一白,特别是郑承恩本人。

  林延潮料想应该郑承恩曾有给张位好处。

  此刻张诚则道:“内臣执掌东厂,却至今不能捉拿作妖书之人,以至于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内臣失察之职,难辞其咎,但如赵老先生所言,此事不可大作张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郑贵妃道:“张诚,妖书在京中流传,妇孺皆知。但为何东厂至今不能有一个答复给陛下,实不是一个失察可以解释的。其实张诚你在袒护何人,陛下怎会不知?”

  张位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臣为千夫所指,还请恩赐自裁以示清白!”

  田义道:“张次辅,贵娘娘娘岂有指责你们的意思,只是你身处嫌疑之地,不图自辩,反欲一死了之,岂非让此事更没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张位于田义怒目而视骂道:“竖阉,本辅岂能容你如此栽赃陷害!”

  眼见一团杂乱,这时候天子出声道:“够了!”

  御座上的天子终于发话了,众人都是向天子请罪,以示御前失仪。

  “吵成这个样子,岂能吵出实情真相,又如何能水落石出!”天子怒斥道。

  天子胸口高高起伏,显然是圣怒非常。

  “林卿。”天子点了林延潮的名字。

  “臣在。”

  “诸臣之中,属你见事明了,也很敢说话,此妖书一案到底如何,你来说一说。”

  林延潮闻言,心知此话不好回答。

  妖书案来龙去脉要说明了很简单。

  天子当初赐给郑贵妃闺范图这本书的时候可能确实有些暗示,大意是你好好等待,将来会有明德皇后以妃进后之事。但是赐书之事只有天子与郑贵妃知道,其他人不知道。

  于是郑贵妃将此书重刊,表面上是感激天子赐书之意,实际自作主张将名字列入其中,同时透过此书在官员们寻求强援。其实当初郑贵妃拉拢林延潮时,就用过这样的手段了。

  吕坤是名臣,最重要是与清议领袖沈鲤交好。郑贵妃借吕坤之名的,一个是因为吕坤官声很好,二来暗示清流大臣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但是此事被张位抓住了。

  清流官员的立场,是既支持皇长子为储君,同时也批评皇帝与执政的内阁。张位入阁后,与吕坤这些清流官员即成死敌,但是他也拥护册立皇长子。

  所以当初他授意戴士衡弹劾吕坤,一个是搞倒搞臭这些清流官员,给他们按上一个两头下注的恶名。其二也是利用此事,斩断了郑贵妃在官员中寻求支持的打算,制造一等不利于她的舆论。

  之后吕坤罢官算是如愿以偿。

  现在又作妖书案,罗织了魏允贞,张养蒙等政敌作为郑贵妃的同党。

  这件事不用张位和林延潮明说,林延潮都可以猜到他是幕后主谋,当然天子,田义,郑贵妃他们也都不蠢。不过张位在自己锁院的时候发动此事,也算给林延潮洗脱嫌疑。

  场上众人都有利益牵涉其中,唯有林延潮可以说真正置身事外,尽管田义方才还想拉林延潮一起对张位落井下石。

  林延潮想了一遍所有人的立场后言道:“启禀陛下,妖书之事本来就是捕风捉影,其实要查也不难了。”

  “比如书中乃云,五十宝镪、四匹彩币,此贤妃敬贤之礼。既然贵妃娘娘赠吕坤钱财为十目所视,那么十目所视,非一人所视,宫中必有人看见,从宫中查一查即知道是不是子虚乌有之言!”

  郑贵妃听了点了点头。

  她根本没有送吕坤东西,闺范图说就是她一人重刊的。

  “还有书中所云,张养蒙、刘道亨、魏允贞等九人共谋大事,这九人乡贯不同,科第不一,甚至为官也不在一处,如何能结党,又如何能相互为盟约?查问一番也有真相。”

  “另外妖书中最大的破绽在于,闺范图说由皇贵妃刊于万历二十三年,而宫中遭遇大火是万历二十四年,书中称中宫减膳时,吕坤进书给皇贵妃,只此一事即可知全书皆一派胡言。”

  众人听林延潮说来都是点点头,同时也都舒了一口气。

  天子微微笑了笑向郑贵妃问道:“皇贵妃以为如何?”

  郑贵妃嫣然笑了笑道:“回禀陛下,臣妾以为林先生之言所谓明察秋毫,看来林先生不去刑部大理寺审查冤狱,着实可惜了。”

  林延潮心底大骂,这是要自己‘贬官’去担任刑部尚书,甚至大理寺卿吗?

  林延潮继续道:“启禀陛下,由此妖书可知,撰写之贼固有文采,也略懂宫闱官场之事,但所知不详,耳听附会成文。若是身居高位者授意,怎么会有此混淆,以至于贻笑大方。”

  天子皱眉问道:“那么依林卿的意思,就不要大举追究了?”

  林延潮道:“小民之言能掀起什么风浪,以微臣之见,不必明察可以暗访,最重要是安定人心。天家骨肉亲情,才社稷安危所在。”

  “不过微臣有一言,不得不斗胆直言,此妖书在京中流传如此之广,以至于人人于字面上牵强附会,望文生义,这都是因为储位空悬,东宫无主。若是陛下早立太子,何人会在意此书,此为陛下之过!”

  此为陛下之过!

  众人闻言,都是吃了一惊。

  林延潮骂完郑贵妃,又把锅往天子头上盖,何等熊心豹子胆。

  不过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今朝堂上恐怕唯有林延潮一人敢如此吧。

  但见天子也习以为常地皱了皱眉头。

  林延潮续道:“微臣冒死直言,而今唯有伏乞皇上大奋乾断,俯从群谏,早建皇长子东宫,并速举冠婚之典,谗言自然而然可息,其祸自然而然可杜,如此社稷幸甚,万民幸甚,天下幸甚!”

  这是要定策东宫了。

  众人心道。

  天子道:“林卿的意思,朕知道了。是朕付与皇贵妃所看,朕因见其书中大略与一书词旨仿佛,以备皇贵妃朝夕览阅,此外并无他意。”

  郑贵妃闻言脸色苍白。

  “至于册立东宫之事,朕决定定在明年春,此事到此为止,若再有大臣妄图进言,议论储位,朕再推至后年!”

  我呸!又是这一套。

  林延潮心底大骂。

  但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争了十几年的太子之位,就由林延潮今日办成了吗?

  天子目光又看向林延潮道:“林卿,你之所请朕已是办到,但朕的事,你需用心着力去办!”

  众人闻言都是羡慕地看向林延潮,此事若办下,恩泽享用不尽啊。

  林延潮却知,天子早已要立皇长子为太子,但对方居然拿此当人情送给自己,那也就意味着自己若不能为朝廷设立商税,就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但自己还能怎么办,只能面上笑呵呵,心底mmb。

  “微臣谢陛下隆恩。”

  天子又对地上伏着的张诚道:“张诚,东厂的事你就不要兼着管了,这彻查妖书的事交给孙暹吧!”

  张诚身子一颤,哭着声连连磕头道:“老奴谢陛下恩典。”

  大臣是可以怼皇上的,但太监却永远不行,哪怕是张诚。

  离宫后,张位与林延潮二人同行。

  张位对林延潮道:“宗海是否有空与我同游。”

  林延潮笑道:“次辅相邀哪有不从的道理,不知去哪里?”

  张位想了想道:“今日甚是烦闷,不如去悦翠楼吧!宗海以往去过吗?”

  林延潮道:“这不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楚馆?有所耳闻。”

  “哈,难道宗海真去过?”

  林延潮悠然道:“初至京城还未登科,当时与同乡曾往此楼一游,想了想已是有十几年的事了。”

  张位道:“吾也是如此,吾少负大志,但初至京师,不过无名小卒一个,踌躇满志时目睹满地繁华,不知如何自处。而今吾已白发苍苍,去这样的地方实已有心无力了。”

  林延潮叹道:“我辈有志于功名,但要荣华富贵不难,难得是如何不荣华富贵。”

  张位闻言大笑道:“好,好。”

  随即张位又苦笑几声然后道:“宗海今日就陪我去此繁华之地一趟。”

  二人当即一同前往。

  进了悦翠楼后,一路之间自见了不少莺莺燕燕。

  张位虽位高权重,保养有方,但已是六十有许了,倒是林延潮年纪合适。

  一路进来,自有不少女子投来目光,外头大堂也有宾客酒酣大醉,搂着女子大喜,正是一副销金窝的样子。

  二人进入一间雅间坐定,老鸨正热情地道:“两位客官……”

  张位打断她道:“你们翠悦楼的头牌是何人?让她来。”

  老鸨殷勤地笑道:“这位客官,好生不巧……”

  话音未落,张位身旁的仆从即丢了一锭银子。

  老鸨见桌上银子却是不接陪笑道:“这位客官真是不巧,咱们翠悦楼的头牌颜如玉颜姑娘今日有客在陪。”

  “无论如何一定要请来。”

  张位的仆从又丢来一锭银子。

  林延潮见此不由心道,这算是报复性消费吗?

  老鸨也是犹豫,但见张位颐指气使的样子,知道对方的身份,恐怕不仅仅是有钱的土财主而已。但对方这把年纪,估计也非争风吃醋什么的,只是讲个排场这样。

  老鸨笑了笑道:“客官,好大的手笔,奴家这就去看看颜姑娘,让她抽身来给客官敬一杯酒。”

  说完老鸨不动声色将银子收入囊中,然后转身离去。

  张位喝了一杯闷酒对林延潮道:“而今因妖书案,张诚已是失势,取而代之必是田义此人。以今日田义清算我的架势,老夫就算没有妖书案也难安其位,辞相是早晚的事。现在轮到你了,宗海你入阁不过一年,即将当国,不似吾与赵兰溪在官场蹉跎岁月,而今熬白了头发,想干一番大事,也是有心无力,真是再羡慕你不过。”

  林延潮欲说话,张位又道:“什么是有心无力?吾羡慕读书做官之人故而立志,此为心也,但恨不能有始有终,此为力也,此为有心无力也。”

  说完张位举杯,林延潮默然片刻也是陪他同饮道:“次辅,吾本欲劝你,但你既说有心无力,我想起当年王太仓也与我这么说过。”

  张位叹道:“是啊,似王太仓这等君子从不争什么,越舍才越是得。”

  林延潮与张位说话之间,这时门一开一名貌美如花的女子在老鸨款款步入雅间。

  老鸨笑着道:“贵客来此,如玉失礼不能远迎,特自罚一杯向贵客赔罪!”

  颜如玉笑语嫣然的样子,正要饮酒。

  “且慢!”张位出声打断。

  除了林延潮外,众人都是脸色一变。

  但见张位言道:“你是翠悦楼的头牌,除了以色事他人外,必有什么长处。这世上能出头者,必是忍人不能忍,能人所不能,你是忍也?还是能也?”

  颜如玉闻言微微惊讶后笑道:“这位客官说笑了,头牌不过是外人给的区区薄名而已,至于客官的话,在奴家看来忍就是能,能不就是忍吗?”

  张位闻言抚须大笑,对林延潮道:“宗海,你看这颜姑娘能否坐下来与你我喝一杯酒。”

  此话众人听了都是笑了笑,这等口气,难道这翠悦楼头牌还不能坐下来与他们喝一杯酒。”

  颜如玉一饮而尽后道:“两位客官失陪,如玉还有贵客。”

  张位笑道:“是什么样的贵客?”

  “是仓场侍郎的三公子,宴请来京的河道官员。”

  “无妨,”张位说完对一旁的仆役吩咐道,“拿老夫的帖子,给颜姑娘的贵客,让他今晚不要等了。”

  仆役称是一声离去。

  过了片刻,仆役回来默不作声站在一旁,也没说事情办妥了还是没办妥。

  但老鸨见此不安心,走出雅间正要吩咐几句,却见那位不可一世的仓场侍郎的三公子已是与几名官员,躬身站在雅间外的走廊上,一脸小心的样子。

  老鸨见此大惊,回身看去但见那位老者正与颜如玉谈笑风声。

  酒过三巡。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张位大笑吟诗后,端起酒杯道,“酒是二十年一酿的美酒,佳人自也是二八佳人,可惜老夫却不是二十年前了。”

  “正如今日之事,老夫是放手一搏,因为老夫知道没有二十年后了,若是当年老夫未尝不忍一忍,当然也为官低位卑时为不敢为之事。宗海,老夫真羡慕你,当此盛年,正是为国为民一展抱负的时候,揆地之任在你再好不过,但难就难在戒急用忍,守住本心二事上。”

  张位说完,一旁的颜如玉听了宗海二字,抬头频频目视林延潮,眼底绽出光来,但她知道分寸未出一语。

  林延潮道:“次辅醉了,宗海岂有这个本事。”

  “功名不醉人,人自醉也,酒兴到此为止,走吧!”

  说罢张位起身走出房门去,林延潮也离去,而颜如玉则恭身行礼相送。

  不久自有人来交代颜如玉不可将今日的话泄露半句。

  妖书一案,余波落下。

  先是刑科都给事中侯廷珮上疏弹劾张诚。

  史笔有云,往日张鲸之逐,言路弹章山带积,至内旨严罪张诚,事后助焰者,则仅廷珮一人而已。

  确实如此,以往弹劾张鲸时,申时行,陆光祖各率两京官员弹劾,而至张诚失势时,只有一人而已。

  张诚被免后,去南京养老,算是得了善终。

  至于田义继张诚掌司礼监印,兼掌酒醋面局印,总提督礼仪房。

  这些职务虽是重要,且油水丰厚,但田义终不能如张诚那样同时兼任提督东厂。提督东厂事交给了另一秉笔太监孙暹。

  可见天子对于田义还是心底有所疑虑,不敢全部信任。故而司礼监对于内阁,百官的制约,于田义任上终不如张诚之时。

  以往张诚为司礼监掌印时,是可以与首辅抗礼。至田义时,只与阁臣抗礼,遇首辅则避道。

  张诚失势后,众人都以为张位也要走。

  哪知杨镐在朝鲜三战三捷,甚至连有鬼石曼子之称的倭军名将岛津义弘也在他手中惨败。

  这时丰臣秀吉重病,倭军向明朝求和,约定每岁向大明朝鲜入贡百万两白银。

  张位上疏求退,却因朝鲜之功,为百官一并挽留。天子也不得不挽留张位,只将妖书怪罪于戴玉衡,将其戍边。

  但张位去意已决。

  有了一年近百万之巨的白银,如此相当于明朝掌握了倭国的石见银山等等,此产量足够明朝发行银币。

  然后大臣提议在朝鲜铸银币发行,不少大臣纷纷上疏响应。

  而这时张位上疏要求天子以八银二铜铸银,最后两边各退让一步,改七银三铜。

  此事成后,张位上疏求去。

  天子也巴不得张位走人,但最后还给了他以文华殿大学士之荣下野。

  比起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张位因妖书案革职为民,遇赦不宥,已是天差地别。

  张位走后,天子让久疾的赵志皋回阁主事。

  却说赵志皋,张位当年因反对张居正夺情,一起被贬为州同知。

  而后又因申时行举荐同时入阁,当时有人写了一首诗讽刺二人‘龙楼凤阁九城重,新筑沙堤走相公,我贵我荣君莫羡,十年前是两州同’。

  如今张位离去,只余赵志皋一人。

  众人都以为赵志皋年事已高,继张位之后马上要退了,哪知赵志皋又精神抖擞地返回内阁。

  阁中除了大事由赵志皋参与相商外,其余票拟都由他心腹议改后再与次辅林延潮,三辅沈一贯商量后再行票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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