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碧蹄馆之役后。
兵部为了挽回朝鲜战场上的缺兵少粮的局面。
石星一是奏请天子拿出帑币充作军费,对于爱财如命的万历天子而言,倒是二话不说拿出了十五万两银子。
第二是增派援军。天子也是下令让副总兵刘綎率五千川军,蔚州参将许国忠率一千南兵入朝增援。
第三就是筹集军粮,当然此事原本是派官员到山东买粮,但现在就着落到林延潮身上。
眼下就说副总兵刘綎。
此人可是不一般,他乃名将之后,其父刘显现在名声不显,但在当时是与戚继光,俞大猷并称的名将。
以文臣领兵的谭纶曾对于俞大猷有这样的评价,他说节制精明,公不如我。信赏必罚,公不如戚。精悍驰骋,公不如刘。然此皆小知,而公则甚大受。
这精悍驰骋,公不如刘,指得就是刘显。
而刘綎打战颇有其父之风,甚至青出于蓝,之前缅军入侵云南,正是刘綎率军跋山涉水,连战连捷,顺利平定叛乱,被授予副总兵之职。
不过正因战功卓著,刘綎有些居功自傲,再加上他不善于约束部下,以至于军纪颇差,所以屡被文官弹劾。
从副总兵之位被撸为游击,又因战功升参将,这一次主动请战援朝,故而天子又授刘綎副总兵之职。
却说刘綎部下也很有意思。刘綎打战喜欢从被他击败的或者是当地土著中招兵,甚至雇佣外国人。
朝鲜官员李恒福有一次到刘綎部队里劳军。结果李恒福一去简直看蒙了,他回来记载刘綎所率人马,有暹罗、都蛮、小四天竺、六番、得楞国、苗子、西番、三塞、缅国、播州、镗钯等等,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多国部队。
当时面对朝鲜使者,刘綎无不装逼地说,吾十三岁随父起兵,横行天下,将这些外国向化之人作为家丁。
除了这些多国部队,刘綎手下还有海鬼数十名,据说面色深黑如鬼,能潜海底。
当时朝鲜人没见过黑人吓得不行,但其实可以猜想这些都是刘綎从葡萄牙人手里买来的黑人奴隶。
当然历史上刘綎在援朝之役时,还本着走一地收一地的集邮爱好,招募了不少倭国降兵,编作了一支五百人的火铳部队,还以一名倭国将领为千总。
现在刘綎的这五千川兵正驻扎于天津。
林延潮从京师坐船去天津的途中,当即给朝廷写了两封奏疏。
第一封当然是弹劾顾宪成的。
第二封则是向朝廷提议设立天津巡抚,以筹海防之事。此事关系到当初登莱一体,战守一策的战略,当林延潮在廷议上提出时,遭到以石星为首的顽固派官员的反对。
但现在石星有求于己,应该不敢再扯自己的后腿。
所以林延潮在奏章中提出了设立天津巡抚,一面在于侧重海防,奏章中说到若朝鲜战局不利,倭军趁势侵占朝鲜全,庆两道,到时必从海上来犯。而天津北拱京师,南通运河,若倭寇从鸭绿江扬帆而来,三日可至,尤当防备。
一面还以天津,登州两地为根本,从海上经营辽东,朝鲜的大计。请求朝廷从闽浙调惯战水师至天津。
林延潮在船上写完奏疏后方才入睡。而大明朝的内阁,以及身在紫禁城里的天子,一定不会想到从此以后每日接受林延潮奏章轰炸的日子已经开始。
次日船已是抵至天津。
天津原来是黄河入海口,在北宋前一直都没有明确的地名,到了金代黄河夺淮入海后,方才形成一个城市作为地名被载入史策。
到了元朝时,元朝不同明朝河漕之策,主要是以海漕挽输,故而天津作为漕粮转运中心因此而兴。
到了明朝明成祖朱棣从运河乘船由天津南下争天下,为纪念伟大的靖难战争,朝廷以天子由此渡口渡河之意,取名为天津。
当时天津还未设府,而是称作天津卫,然后又增设左卫,右卫合称天津三卫。
天津卫是由永乐二年筑城,因东西长而南北短,故而被形象的称为算盘城。其四个城门分别称镇东,安西,定南,拱北。城池又以鼓楼为中心,辟街四条,街的两端一抵鼓楼,一抵城门,还有一道水门开在东南角。
林延潮坐船顺着运河入城。
到了水关处,守城兵丁对过往行人盘查十分严格,而陈济川二话不说直接替林延潮亮了身份。
守城兵丁的目光顿时从凶悍警惕变得恭顺异常,然后立即禀告城里。
林延潮没有下船就在船舱里打量这天津卫。但见虽受战乱波及,但是天津卫却仍然繁华,码头上停泊一排排的漕船,而岸上的店铺也是人来人往。
不久之后,码头上一阵骚动,前方来报言保定巡抚刘东星,副总兵刘綎以及天津兵备道,本地大小文武官员一并前来码头上迎接。
林延潮闻此这才下了船。
刘东星直隶人士,隆庆二年进士与当今次辅赵志皋同科,其是庶吉士出身,散馆后任刑部主事,然后一路升迁至保定巡抚。
却说刘东星身为保定巡抚,为何不驻在真定反而在天津。
原来是汛期巡防,保定巡抚一般是执行是‘防虏重秋,防倭重春’的策略。春季时驻扎天津,以防海上倭寇入侵,秋季时再移驻真定,以防秋季北方蒙古入寇。
林延潮见到刘东星,于是笑着以前辈相称,而刘东星知林延潮年纪虽轻,但官场资历却不浅。而且这一次他奉命经略朝鲜,虽不节制兵马,但蓟辽,山东,直隶各地大小文官都必须听他调遣。
所以刘东星根本不敢以翰林前辈自居,于是各自以官场上一套称呼。
然后林延潮看向了刘綎,但见对方雄赳赳地按刀在旁,不过见了林延潮仍是以官场上的礼仪相见,看来丝毫并没有如传闻中所言那样看不惯文官。
但是林延潮却敏锐地感觉刘东星与刘綎之间似乎有些不和。
林延潮对刘綎问道:“总戎到了天津多久?兵马驻扎在哪里?”
刘綎一听脸一下子就红了,他看了刘东星一眼,然后向林延潮道:“回禀经略,末将已抵至天津五六日了,人马都驻扎在离城十里的偏僻之地,就食艰难。末将数度恳请,但抚臣有令不许兵马入城。”
好啊,一见面就开撕!
林延潮闻言看向刘东星,但见对方也是涨红了脸当即向林延潮奏道:“启禀经略,自去年朝廷征调大军援朝以来,兵马所经皆就食于天津,但今岁以来天津、静海、沧州、河间又遭旱灾,米价飞涨,是民不聊生。”
“下官虽已命地方官员着力供应军粮,但难免仍有不足之处。未免军兵过境滋扰,安定百姓,故而下官让刘总兵将人马驻扎在偏僻之地。更何况众所周知,刘总兵所部军纪不甚严明!”
刘綎一听不由作色,文官口中之刀,真可谓杀人不见血。
林延潮在官场多年,对于其中细故当然明白,何况刘东星之言倒也并非全然抹黑。
两边在打官司,林延潮两边都不好偏袒。他想了想问道:“为何不安排刘总兵所部立即乘船出海呢?是否海船尚未筹备?”
刘东星额上冒汗道:“还在等候兵部调令,尚且不知是先运兵出海,还是先运粮出海。”
林延潮略一沉思,当即道:“我会向兵部请调令,先准备运船将刘总兵所部运至登州就食。”
“登州?听闻山东也是缺粮。”
林延潮笑道:“无妨,南方的漕粮马上会从淮安出海抵至登州。至于眼下刘总兵所部,中丞务必供给充足,万万不可让东征的将士缺衣少食。”
“但是启禀经略,天津本地的粮秣,已经见底了。”
林延潮道:“无妨,我会奏请朝廷截留十万石河漕之粮补充地方,以解民困。”
“截留漕粮?”刘东星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怎么中丞不信?”林延潮瞟了刘东星一眼。
刘东星顿时恍然醒悟,大骂自己糊涂,为了让林延潮以二品大员出镇,身为宰相的王锡爵不惜屈尊亲自到他府上相请。
而这截留漕粮的事,由他所请恐怕要与朝廷打一场官司,就算打了官司也未必能如愿,但对于林延潮而言,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刘东星当即堆起笑容向刘綎道:“刘总兵放心,军粮马上就会源源不断供至,以往怠慢之处,还望见谅。”
刘綎闻言也是不敢置信,林延潮一句话就解决他这个天大难题。刘东星前倨后恭不是因为自己,是因为林延潮。
什么叫朝廷大员?
如这样自己抓破头皮也解决不了的难事,对方只是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下官已是略备薄酒为经略接风洗尘,还请经略赏光!给咱们天津大小官员一个薄面啊!”
听刘东星这么说,其余官员都是纷纷称是。
林延潮笑了笑道:“中丞这酒,林某是一定要喝的,但不急一时,趁着咱们地方官员都在,我等回衙先谈正事!先公方能后私嘛,各位以为如何?”
刘东星,刘綎闻言都是心底一凛,然后连声道:“经略,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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