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百七十一章 赛马相马

  宋应昌得了经略备倭之任命后,受令从京师出发。

  因为他得了林延潮告诫,知道朝廷视其资浅任重,颇不放心,。所以他按照林延潮所说的,对于东征调度用命之事,一日三报,总之事事请示天子,内阁。

  比如‘乞圣裁’,‘乞钧示’之言都是列于宋应昌的每份公文上,以示自己没有自作主张的意思。

  不仅如此,宋应昌还尽量在前往辽东的路上行得迟缓,走到十几日方才拖拖拉拉地抵达山海关。

  到了山海关后,宋应昌进行休整甚大有长驻拿此当行辕的意思。

  面对宋应昌如此表现,朝廷当然知道他的用意。天子于是下旨催促宋应昌,并让他不用‘事无具细,进行禀告,小事尽管裁断’。同时天子还下旨给各督抚要他们服从宋应昌之命,甚至天子担心重蹈郑洛与魏学曾不和之事,特意将蓟辽总督蹇达召还回京,让他协理京营军政,不过仍兼蓟辽总督的原职。

  有了天子这意思,宋应昌方无后顾之忧。

  宋应昌是很能知恩图报的人,他知道这一切都多亏了林延潮的出谋划策,以及他在朝中替自己说话。

  所以宋应昌连连写信给林延潮,除了保荐于仕廉为赞画外,还请林延潮多推举合适的人才助他一臂之力。

  林延潮看了宋应昌的信,他没料到自己被石星排挤出去,却因宋应昌之故还能以这个方式得以介入援朝之事。

  对于素来喜欢奖掖提携官员不遗余力的林延潮而言,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

  问题是自己要派谁去?

  之前林延潮官位低微,自己弟子门生同党的事很好打理,但随着自己官越来越大,自己的门生弟子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人的地位一高,于是种种私心也来了。

  孙承宗就是如此,说起孙承宗就必须说起袁可立。

  当初袁可立在任苏州推官时办了申时行家人,林延潮数度要惩诫袁可立,但都被孙承宗劝住,不仅孙承宗自己劝,他还拉了林延潮很多门生一并相劝,如此令林延潮很被动。

  不过袁可立还是因此事被远谪,林延潮听说袁可立对此有些怨气,与陶望龄,袁宗道登几位同门写信时提及此事言,我乃朝廷之推官,并非只是恩师的弟子。

  此事令林延潮有些生气,袁可立这么说,显然孙承宗没有替自己安抚好。

  就在上个月袁可立再度被启用,而且得以出任山东道监察御史。

  这不是贬官,反而是升官。

  林延潮一问得知原来是沈鲤向陆光祖保荐袁可立的缘故。

  因此林延潮更怪责孙承宗。

  林延潮也明白自己的不足,他的性子有些急躁,事人不够诚恳,喜用权术,但孙承宗恰恰相反,与同门后辈相处犹如兄长,而且待人以诚,为人又是正直不阿,故而他在林学之中有‘门生长’之称,很有人望。

  这些恰好弥补林延潮之短,故而自己一向将孙承宗以衣钵传人视之,故而之前不愿在天子面前露出太过重视的意思。结果天子反而对孙承宗青眼有加,对他可谓一意栽培,甚至越过自己不断提拔,这显然是自己的内部掺沙子,安钉子的手段。

  孙承宗得了赏识后,当然是减弱了不少天子对自己的猜疑。但坏处就是,林延潮必须做好打算寻找其他可以传衣钵的人。

  第二日林延潮前往王家屏府邸。

  这陆光祖得旨入阁,同时暂时兼任吏部尚书,如此权重一时无人可及。

  而一入必有一出,王家屏也正式辞去了首辅之职返乡。

  辞官后王家屏在京逗留了一个月,林延潮两度上门问候,今日已是第三度。

  这时候王府里已经大部分都是收拾妥当了,王家屏失势后,幕僚随从各寻出路,下人已经提前遣散或还乡,府里现在充斥着萧瑟之意。

  如此之下林延潮见到了王家屏,与申时行罢相时神色黯淡不同,王家屏精神却是很好。

  王家屏与林延潮在自家院落里散步。

  王家屏对林延潮道:“吾入京后十几年方才觅得此处大宅,这两年住得十分舒适,今日我回乡了,宗海若是有心大可买下此处,如此安顿家人上朝退衙也是方便些。”

  林延潮笑道:“多谢了,小弟家宅虽小,但还不愿搬家。”

  王家屏笑了笑道:“吾以为宗海之功名气概,入阁拜相乃迟早之事,现在搬了免得到时匆忙不是很好?”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

  王家屏道:“我知你谨慎,不再说了。吾为首辅不过半年,之所以去之,外人看来是君不用吾,其实吾也有失当。当初你一再劝我委屈事之,吾初时听了,后来国本事起,被言官一激还是没有忍住。”

  “后来我因国本之事辞官,以争而求之,本以为会天下高之,为时论所许,说不准圣上会后悔,百官会挽留,但天子最后所留不过三疏,与普通大臣无二,而百官里这一个月来来去去也就你来送我几次,其他人不过摆个样子而已,其实说来,还是怪不得别人,我骨子里书生性子重不耐于事,更受不得一点闲气。”

  “这一点不如你,你无论旁人如何说,旁人如何看,你就是要做官事功的,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

  林延潮道:“我哪里有元辅说得这样,元辅先回乡一二,等待时日一过天子必会想起你的好来,到时……”

  王家屏闻言淡淡地笑着道:“我这一回乡就不会再出山了,说来还是那点面子放不下,不过话说得这里,我观你同乡李廷机,此人在翰院为官,耐烦琐,任怨讥,大有陶士行风范。此人是位人才,可值得将来栽培一番。”

  林延潮没有料到王家屏话锋一转突然给他荐了李廷机来。他现在正在考虑谁能够取代孙承宗,结果王家屏就推举了李廷机,换了旁人林延潮肯定要当面问一句,兄台与李九我有旧乎?

  但对于王家屏的举荐,他还是认真地道:“多谢元辅。”

  王家屏笑了笑道:“我还听得宗海近来与石司马颇有不和,其实拂逆之事,我等为官之人哪里避得过,昔日张江陵在位时,当朝诸公有拂逆他者即赶出朝堂去,甚至有‘兰芝当道,不得不除’之言,如此所为就与权臣无二了。”

  “宗海言事功,张江陵言变法,我生怕你们二人将来会走到一个路子上去,故而良言数句,张江陵之失还在于急切于一时,天下之事,不是非我不可,不妨可以留待成全后人,借老弟一句话言之那就是‘功成不必在我’,当年若我是张江陵定然以大事托付于老弟你,如此身后身前皆可以保全也!”

  林延潮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王家屏这一番话里苦心,当即道:“多谢元辅之教,宗海明白了。”

  从王家屏府里出来,林延潮坐在轿里想了很多。

  王家屏的话让他想起,张居正之失在于没有找到自己的衣钵传人,故而导致了最后人亡政息的局面。

  打个比方万一现在林延潮突然下野,政治生涯结束,那么谁可以接过自己旗帜,或者说自己可以通过谁在幕后推动朝局呢?

  正如王家屏所言,要办大事仅靠自己一人不行,甚至要改革要事功,这并非一代人之力可以办到,这也是曾国藩所言‘办大事者以多选替手为第一要义’。

  以往林延潮认为上一段的关键字在‘选替手’,现在经过王家屏一番话,认为是在‘多选替手’上。

  孙承宗自有他的优点,但他之优点也是他之缺点。而且林延潮与孙承宗的关系还有许多不确定在其中。

  那其他人中呢?

  如陶望龄,袁宗道二人都是林延潮的得意门生,但二人文人之气太重,只能传其道不能传其业。

  方从哲事自己十分恭敬,但失于太圆滑,怕关键之时靠不住。

  叶向高,李廷机倒是不错人选,但终究是同乡同案同学,没有师生名份。

  郭正域倒是不错,可惜不是翰林,入阁机会太渺茫了。

  还有萧良有,李汝华,钟羽正等等,他们虽都是人才,可毕竟不是一手栽培出来的。

  所以不好选,真的是不好选,人都有缺点,岂有完美之人。

  在忠心与才干之间当如何取舍呢?

  现在从王家屏的话里,林延潮放弃了单从自己门生里选拔的想法。

  只要能办得成大事,于国家有利就行,至于以后是不是听自己的话则可次之。重用心腹,不问才具,这不是古今结党营私之败吗?

  正是‘宁赛马,不相马’。

  不过为了回应宋应昌,林延潮仍是向他推举郭正域。

  之前陆光祖答允过林延潮提拔郭正域为太常寺卿。但郭正域却因患病,错过了这一次任命。现在郭正域病好了,林延潮打算再次推举郭正域,让他在前线获得军功。毕竟郭正域是自己门下仅次于孙承宗的得意弟子。

  林延潮向宋应昌推举后,郭正域即出任山东右布政使。

  至于王家屏推荐的李廷机,以及自己一直青眼有加的方从哲,林延潮则另外有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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