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之内。
天子一面手抚着狮猫,一面读殿试之卷,半响后淡淡地向陈矩道:“这一次殿试的题目,这几位大臣还算拟得不错。”
陈矩禀道:“回禀陛下,内臣也以为这中兴二字拟得极为恰当。当年先帝在时,太仓一年岁入不过二百三十万两,而到了前年太仓岁入已达三百七十四万两,这期间不过二十年啊,由此可见,国力是一年强胜一年。”
“今日之景令臣想到了开元之时,那句‘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实令人一下想到开元之盛啊!”
天子之前一直伸手抚着狮帽,脸上带笑,闻陈矩之言慢慢坐直身子忽道:“开元中兴后有安史之乱,然后盛唐的千秋功业毁于一旦。陈伴伴,你这是要提醒朕眼下天下虽称太平,但不可马放南山否?”
陈矩立即拜下道:“启禀陛下,臣岂敢有此意,陛下圣明远胜千古就算唐宗宋祖也不及,又何况唐明皇乎?”
天子倒是笑了笑道:“好啊,你与这殿试题目一样都是颂中有谏,朕不会做李隆基,当然朕也明白这题目背后的文章。陈伴伴你的忠直朕是知道的,若朕下面的言官各个都似你这样进言,国本之事也不会拖延至今仍没有一个结果。所以对于你的谏言,朕心领了,平身吧!”
“陛下圣明!内臣谢过陛下恩典。”陈矩又磕了一个头,才从地上起身。
天子皱眉道:“宁夏兵变并勾结火洛赤部,西南的杨应龙怀不臣之心,这几人朕各个看似安禄山,若说是安史之乱,朕眼下正此担心。其实朕最担心还是东边的倭国。”
“陛下……”陈矩欲言想了想又换了一等说辞,“边患不过一时,只要选拔得力文武,制定战守之策,定能御敌于国门之外。至于倭国朝廷自去年也已制定了种种应对之策了。”
天子道:“你说得有道理,朕之前准了林延潮所请在三百零四名正榜贡士之外,另取三百名副榜落第举人,这也是收取天下士心的办法。但是凭此仍不足以御外敌的办法啊!这时候朕倒是想起了申先生,王先生啊。”
陈矩道:“陛下这一次廷推,廷臣们推举了吏部尚书陆光祖,吏部左侍郎罗万化,礼部左侍郎陈于陛入阁。”
天子闻言忽道:“朕今日听说新贡士入宫殿试冲撞了朝臣,结果陆光祖欲指官吏呵退!眼下陆光祖都是这么威风吗?”
“而这一次朝臣上疏,王家屏封还了朕的圣旨。他与陆光祖一贯交好,若二人没有默契,王家屏如何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封还朕的旨意。”
“还有这一次朕让廷推内阁大学士,这陆光祖身为吏部尚书又怎么能把自己推上来呢?陈伴伴你说呢?”
陈矩道:“回禀陛下,内臣愚昧,但廷推之事官员们自有一套制度,考究资历官位等等,至于廷选之官员,想必廷臣们也不过是循故事而已,倒不一定是陆光祖自己的主意。”
“只是循故事吗?”天子如此反问了一句,然后就没有在陈矩面前再透露什么话了。
陈矩也不敢再说。
随即天子批阅试卷,看后欣然道:“这一次贡士之中,却有几个有才华的,虽未必及得上当年的林延潮,孙承宗,但也是相去不远了。”
“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又添得栋梁之才。”
天子笑了笑道:“文章写得好,不一定是真才,还需好好历练才能成栋梁。”
说完天子抽出一卷,淡淡地道:“就点此卷为头名吧!望此人能给朕带来个好兆头。”
次日,皇极门开启。
三百名进士鱼贯入内,与百官们一并列于阶下。
今日如此传胪大典,一向不朝天子的照例没有亲临。
但仪制依然隆重。
大明开科举这么多年,所有传胪之典都有规章制度可寻,身为礼部尚书的林延潮要做的也不过是按部就班而已。
韶乐之后,文武百官,贡士们都排列整齐。
百官贡士向皇极殿虚拜后即是站起身来,金銮殿上赵志皋等四品以上大员着绯袍而立。
然后一名官员将金册递给林延潮后,他双手捧册走到丹陛前。
这一刻林延潮目光扫过丹陛下的官员士子,然后双手摊开金册高声念道:“壬辰年三月十八日,礼部尚书臣林延潮于皇极门,奏为科举事,会试天下举人取中三百零四名,本年三月十五日殿试,合请赵志皋,陆光祖,杨俊民等十人读卷。”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传胪唱名向来是礼部尚书的事。会试被称为礼部试,最后科考的结果,当然必须由礼部尚书在皇极门时向天子作一个汇报。
林延潮继续念道:“其进士出身等第,恭依太祖高皇帝钦定资格,第一甲例取三名,第一名授从六品,第二三名,授正七品,赐进士及第。第二甲取五十七名,授从七品,赐进士出身。第三甲取两百四十四名,授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
科举一般一甲二甲总和都是固定的,不是六十就是七十,至于三甲才有浮动。至于头甲进翰林院这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至于三甲授正八品,这正八品指得是京职,若是外放到地方为州县,一般是授予知县推官这样的正七品职。
林延潮念至这里,可知下面的官员读书人无不竖起了耳朵,不过身为礼部尚书他可以比常人先一步地看到结果。林延潮见到那熟悉的名字后,脸上露出些许笑容,然后又肃然道:“万历二十年壬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翁正春。”
殿下无数道目光看向了一名贡士。
而翁正春此刻望了一眼宫阙,他的脸上本一直有几分郁郁之色,但现在反而露出释然之色,回首向四面道贺举子称谢。
“多谢诸位成全!”翁正春平静地言道。
林延潮将翁正春连念三遍之后,下面早已是开始骚动。因为天子不在场,所以倒是少了召对这一环节。
林延潮念了翁正春的名字,不由想起当年院试自己屈居于翁正春之下,又到乡试时,自己解元他为孙山。到了这一日接连落第的翁正春终于大魁天下。从乡试时最后一名,最后到殿试时之第一名,这一段经历真是何等励志。
林延潮打心底为翁正春高兴,又接着念道:“万历二十年壬辰科殿试一甲第二名……史继偕。”
方才刚向翁正春道贺的史继偕,等听到自己的名字,整个人已是愣住。
虽说方才向翁正春道贺时,史继偕藏着几分那么为何头名不是我的心情,但听闻自己是榜眼时,心底一股悸动仍是冲破了他脸上的神情。
先是欲笑,忽而就是盈眶的泪水已遏制不住落在史继偕的衣裳。
“状元与榜眼都是闽人啊!”百官中有人意味深长地道了这一句。
“闽地原先是偏远之地,但自宋室南迁后,朱子又在闽地讲学,从此文风一下极盛!”
“此言差矣,早从北宋即已文风鼎盛,岂不闻有蔡京蔡襄?而自本朝以来前有闽县林姓,三代祭酒,四位尚书,堪称士林佳话,而今又有侯官林。”
“自杨文敏公后,闽人再无人入阁,而今有礼部尚书林侯官不说,翰林院内还有叶向高,李廷机啊。”
“不错,自林侯官后,闽人蝉联科甲,可谓人才辈出,真应了他当年金銮殿上那句话‘地瘠载松柏,家贫子读书’。”
殿前受礼,百官一致夸赞。
翁正春,史继偕此刻已是换了状元吉服与众进士们一并来至宫门前,陆光祖,林延潮等人都要在此送他们至御街夸官。
面对新科状元,即便是吏部尚书陆光祖也要笼络几句。
翁正春一句不差地答了。
等轮到林延潮,方才一直平静的翁正春却向林延潮拜下。
林延潮立即扶起对翁正春道:“你今日是状元郎切莫如此啊!”
翁正春则哽咽道:“翁某屡试不爽,本已放弃了科考的心思,若非大宗伯一番鼓励,翁某哪里有今日。故而翁某今日第一个要谢的就是大宗伯啊!”
翁正春是打心眼感激林延潮,林延潮叹道:“你我分属同学同案同年,说这些话就见外了,罢了,今日是你大魁天下的日子,还是在这里让我送你上马前行吧!”
翁正春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林延潮又重新三揖,林延潮道不敢一一还之。
大明门前,相送的顺天府尹等官员看了这一幕都觉得是一段佳话。
就算陆光祖也是暗暗点头,赞林延潮确实有识人之明,他看过翁正春的殿试文章,天子点他为第一确实是有道理了。
翁正春后,史继偕,毕自严也是纷纷向林延潮行礼。
三百余名进士其中也有不少林延潮的门生,或是门生的门生,他们的名字已难一一叙述。随着这一科,林党也是更近一步的壮大。
会试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倭国征朝,以及宁夏叛乱。
朝鲜半岛上倭国攻势顺利,朝鲜连战连败,而宁夏叛军已有自立之心,并勾结蒙古诸部,图谋重地花马池。
一时局势危机四伏,稍不小心就是天宝之乱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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