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红墙金瓦之下。
林延潮与许国站在阙左门前长聊,许国虽是掏心掏肺说了一阵的话,但林延潮听来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内容。
林延潮也是面上敷衍着,一直到了会推已经开始,二人这才默契地不再说话。
林延潮之前有盘算过,石星与陆光祖谁胜算更大。
石星曾屡次因言获罪,隆庆二年时被廷杖,导致其夫人误听传言以为石星被杖死结果殉死而亡。事后吏部给石星一个评语,那就是憨愚。
石星为官敢于任事,不耍弄心计,不玩弄手段,以直节声闻天下,所以为朝野上下清流支持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因为他的性格也是得罪了不少人,石星为官又从不拉帮结派,所以一般而言,吏部尚书轮不到他出任。
可是有了许国,王锡爵支持就不一样了,特别是许国担任过两届会试的主副考官,在朝中有不少门生故吏,有他支持,石星才有了胜算。
但陆光祖就不一样,他沉浮官场几十年,任过吏部验封郎中,考功郎中,又为当时吏部尚书严讷器重,陆光祖在吏部时推举了不少官员。
张居正病逝后,陆光祖又陆续出任要职,任过吏部侍郎,南京吏部尚书等广汲人脉的官职。
更何况陆光祖是浙人,朱赓,沈一贯二人下野后,朝堂上人数最多的浙籍官员无不以他为首。
因此就实力而言,陆光祖比林延潮更有资格为参天大树。
许国担心陆光祖上位后难制,故而才极力推举石星为吏部尚书。
据林延潮猜测,就现在而论二人的票数差不多,但也不是票数多就一定能上。
最多正陪二推上的选择,还要看天子的决断。
但以林延潮对天子的了解,他肯定是不会支持许国推举的人选。但是许国不是不知道,可是许国极力经营如此,也就是为了搏一搏,万一有这可能呢?
当然林延潮即便之前知道陆光祖胜算更大,之前也没有打算支持对方。官场上不能纯讲利益,也要讲人情。许国与自己有旧,要不是石星摆了自己一道,自己何必改换阵营。
这时候吏部右侍郎王用汲由官位从高到低唱名,念到名字的官员依次上前在公案的堪任侧题画。
许国,王锡爵,王家屏依次题画,等户部尚书石星题画之后,然后就轮到身为礼部尚书的林延潮。
这一刻无数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初夏的灿日正照在林延潮身上,将他的二品绯袍镀上了金光。台阶下青年的官员看着林延潮此刻是满脸羡慕。
而林延潮没想那么多,只是从容举步迈上台阶,走到公案前。
左侍郎赵志皋,右侍郎王用汲各自向林延潮行礼。
吏部侍郎虽为三品,但官场上向来以尚书之礼相尊。所以林延潮也是以相等之礼还之。
然后文选司郎中刘元霖亲自奉笔给林延潮。刘元霖是万历八年进士,这官员的履历表,堪任官的人选,都是他与尚书,侍郎商定的。
所以别看文选司郎中只有五品,哪怕你贵为侍郎,在他面前也要恭恭敬敬的。
林延潮对刘春霖笑道:“有劳年兄了。”
刘元霖立即道“不敢当。”
说完林延潮持笔看向堪任薄。
但见帖上排在第一位的石星下面,已是落了四个正字,不用说在他前面的四位大佬包括石星都将票投给了自己。更可以说明内阁除开申时行外,已是达成了一致全面支持石星。
林延潮笑了笑,在众人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在陆光祖的名字下面写了第一个‘正’字,然后在石星名字下写了一个‘陪’字。
写完之后,林延潮抬起头。
在场三人都是久经风浪了,丝毫看不出异样来。
林延潮将笔搁在一旁,负手走下了台阶。
紧跟着林延潮迈上台阶的自是刑部尚书陆光祖,二人交错而过。
林延潮回到自己位子,面色波澜不惊,若不出意外的话,二人的票数已是变成四比二。
下面的官员依次上前于堪任贴上题画,从尚书,侍郎一至到各部郎中,员外郎,这廷推吏部尚书就是如此,哪怕你是一品大员,但也只能在堪任薄上写一个正字。
相对而言即便你是一个不起眼的从五品员外郎,但只要能在堪任薄上写一个‘正’字,也足可自豪了。
即便是尊为吏部尚书,但也是我等小官选出来。
为什么京官比外官高一等?原因也是在此。
因此有了廷推制度,所以官员们最讨厌的就是天子不用正推,改用陪推,此举无疑是犯众怒的。以陪推被钦点的官员一般也不敢就职,以免得罪人。
当然廷推此举经常有官员在其中暗箱操作,也是伤害了皇帝的权力。
崇祯就很讨厌正陪推,故而他对于推举上来的官员采用抽签的办法来决定。
清朝皇帝也曾在御批里说‘简拔出自廷推,实为明代弊政’,‘用人乃驭下大权,太阿岂可旁落’。
列位官员题画完毕,吏部的官员当即统计票数。
最后公案前由吏部官员唱票。
“户部尚书石星正字三十二,陪字五十。”
“刑部尚书陆光祖正字三十九,陪字三十三。”
“工部尚书舒应龙正字七……”
……
尘埃落定,吏部官员将以廷推的结果上报天子圣裁。
此刻次辅许国的脸色变换一二,扫了陆光祖一眼,随即拂袖远去。
而石星神色有些苍白,也是默不作声离去。
至于陆光祖微微一笑,一旁的官员也不会在这时候向他道贺。万一天子用了陪推的石星,而不用正推的陆光祖,你这不就成了乌鸦嘴。
所以众官员们离去时都是默契地向陆光祖拱手,没有说什么。
至于林延潮也是与陆光祖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林延潮也知道陆光祖这一次赢得很悬,当然也正是如此,才显得自己这几票举足轻重啊!
现在只等着天子的圣裁了。
此刻申府之内。
申时行正在逗着笼子里的画眉,这是他老家家人送来的。
申时行脸上浮着笑容,并没有因昨日言官的弹劾而动气。
“老爷!”申九来禀告道,“听宫里来的消息,廷推上是陆光祖终于压过石星一筹?”
“哦?”申时行闻言微微讶然。
申时行将鸟笼交给下人,踱步道:“许新安在朝经营多年,最后竟没有胜过陆平湖实叫老夫意外。”
申九倒是很幸灾乐祸的样子道:“没有老爷你出面主持大局,许阁老,王阁老哪里能挑得起重担啊!这一次老爷放手让他们砰个大钉子,以后他们就知道内阁离了老爷你,终究是不成。”
申时行摆了摆手道:“老夫马上要告老还乡了,争这些做什么?许新安是吃在位不正的亏上,若他是首辅,这一次廷推他未必会输。若陆平湖为大冢宰,看来以后朝中要多事了。”
申九问道:“若是老爷这一次没有辞官,不知会支持谁为吏部尚书?”
申时行道:“这就不是你该问的话,老夫已决意告老还乡,朝堂上的事就由着他们去争好了,现在就看天子什么时候准辞疏了。”
“再告诉老爷一个好事,应天巡抚李涞已是以将苏州知府石昆玉给问罪下狱了。”
申时行问道:“什么罪名?”
“擅动吴县银库,吴县县令周应鳌出面举证!”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吩咐李涞要查实了,将案子办到让人无话可说为好,另外石昆玉终究是老夫的门生,他虽不仁在先,但老夫也当网开一面,让李涞不可在狱中为难他,衣食供给都要周到。”
“是,老爷。”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回乡在即,不想再为这样小事烦心。但愿为官三十年有个善始善终吧!”
而此刻乾清宫里。
天子看着吏部奉上这一次廷推吏部尚书的奏章。
天子对张诚,陈矩问道:“这陆光祖,朕记得当初就是他率留都的官员弹劾的张鲸。此人是个刺头啊!”
张诚道:“圣明无过于皇上,这陆光祖当初在吏部任官时就有擅专之名,为御史所弹劾,另外此人还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曾与张太岳相善。”
听到张太岳的名字,天子目光一凛,然后道:“这一次陆光祖能列正推,可见百官对他还是认可的。朕听说这一次申先生没有参加廷推。”
陈矩出声道:“回禀皇上,申先生在廷推前遭到言官弹劾引疾回避。”
天子笑了笑道:“以往朝廷里有传言,这吏部尚书多是出自内阁私授,但这一次申先生不出面,这陆光祖是内阁里哪位先生推举的?”
陈矩道:“回禀陛下,据内臣所知,这一次内阁没有支持陆光祖。”
“哦?”天子来了兴趣,笑着道,“看来陆光祖是个人物啊!”
天子重新看向奏章,然后自顾道:“自世宗皇帝以来,六部于内阁面前如何属吏,首辅俨然如同宰相之尊。”
“朕记得高皇帝的祖训,高皇帝废宰相而设六部的初衷。故朕决心自今日以后,不可再有内阁侵吞部权之事!”
说完天子于奏章上画下朱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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