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浙江巡抚请求在宁波开海的消息,王锡爵,宋纁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下面官员议论纷纷。
“怎么不答允开海,难道今年浙江的钱粮就不上缴朝廷了吗?”
“是啊,山东,陕西,陕西受灾的几个大省,钱粮是可以缓一缓的。但是浙江之请就没有理由了。”
“朝廷之钱粮都仰仗于江南鱼米之乡,浙江一贯富庶,原来指望着他们供给钱粮作为周转,稍解眼下燃眉之急,但浙江却主张开海难道是要借此机会要挟于朝廷吗?”
“浙江必是见福建开海之利,故而起意,但自古以来浙江福建为倭国贡道,若是宁海开海,重蹈明州之乱,荼毒浙江百姓,后果不堪设想。”
“浙江巡抚之见必须予以驳回!”
众官员议论之间,倒是没有一个人为浙江说话。
这倒也是一等政治正确,为什么呢?
因为朱元璋曾规定,不许苏州,松江,浙江,江西三个地方的人在户部任官。后来江西被排除,但两百年来苏松,浙江两个地方的人确实没有在户部任官。
当然朱元璋初衷是好的,苏松,浙江是明朝的钱粮重地,他怕这两个地方的人在当地任官,会照顾自己家乡的人。
突然有人讥笑道:“此论真为书生之见也。”
王锡爵心底也是反对开海,听了此言不由道:“何人在堂下出此狂妄之语!”
左右往堂上看去,但见末座走出一人朗声道:“下官户部四川司郎中郭正域,方才的话是下官说的。”
王锡爵见了对方心底一凛,此人是林延潮的门生,与孙承宗,袁宗道三人齐名,在朝中很有名望,有三贤之称。
王锡爵计较了一下道:“你姑且说一说,若说不出则……!”
郭正域拱手道:“诸位可知宋之南渡,其利尤溥。自与金和议之后,三处榷场岁入百余万緡。所输送北朝金银,尚不及其半。每岁终竟于盱眙岁币库搬取输与朝廷,敢问岁贡是亏是赚?”
“然而不涉及朝廷,我朝书生之辈,不知军国大计。动则云禁绝通番,以杜寇患。不知闽广大家,正利官府之禁为私占之地,如嘉靖间,闽浙遭倭祸,皆起于豪右之潜通岛夷。”
“眼下闽浙一提开海,动则否之。又何得宽于广东而严于闽浙乎。将来若倭寇不取闽粤海道,而借朝鲜之道入境问贡当如何?”
郭正域此言一出,王锡爵心想一派胡言,朝鲜是明朝藩属,倭寇怎么会从朝鲜入境。
但仔细一想,郭正域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朝廷里的读书人一提到互贡,就想起宋朝的岁币,觉得是一件很屈辱的事。却也不想想互贡给朝廷带来的好处。
众官员也是议论起来。
郭正域说到这里向王锡爵一揖,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出厅去。
王锡爵看了他的背影,与宋纁二人低声说了几句话。这时候宋纁抬手道:“慢着!”
郭正域闻言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大堂。宋纁道:“郭郎中回去将此事写一个条陈来。”
郭正域闻言当即道:“是,部堂大人。”
当下部议结束后。
宋纁送王锡爵出门,王锡爵道:“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能将盐税收齐实有大功,不知他是用何办法,一到任后即有奇效。”
宋纁道:“阁老刚接手户部有所不知,两淮盐法之难在于余盐与开中,李汝华这一次上奏朝廷将淮南之盐分为十纲,每纲由大盐商出面购买盐引,然后……”
王锡爵吃惊道:“这不是扑买之法吗?”
宋纁点点头道:“是啊,此事争议颇大,李汝华向两淮盐商商定是今年之盐引作为窝本,从此之后两淮购盐销盐即由购买窝本盐商子孙相继。但此事一出我担心会引起朝堂上的大争议,最后做主改为暂行一年。”
王锡爵点点头道:“还是部堂大人老成谋国,盐商行销盐引即可,但统盐之权从汉昭帝盐铁之议后就一直为政府所持,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
宋纁不置可否地道:“眼下国库空虚,故而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具体如何还要明年再议一议,但听闻陛下对此甚是赞许,嘉奖李汝华的旨意马上就要下了。”
儿卖爷田不心疼。
王锡爵差一点从口里冒出这一句来,但想想是皇上说的就算了。
王锡爵心想,这位宋纁甚是老成持重,平日看来是断不可能赞成此举,但李汝华肯定作了不少功夫,此人是宋纁的同乡,这一次又出任两淮巡盐御史。李汝华办事得力,宋纁在天子面前也有功劳,难怪他在此事居然持许可之见。
王锡爵当即道:“不成,两淮盐税多年的积弊还是在于吏治上,怎能因为税收不上来,而将盐税包给商人呢?”
“如此朝廷也省事了,以后是不是也能将一个县甚至一个省的钱粮包给几个大的乡绅,由他们代征,当年元朝行扑买之法而民怨沸腾,此事是有教训的。”
宋纁闻言笑了笑,没有与王锡爵争辩。
“元辅如何计较?他可不能坐视不管啊!”
宋纁看了王锡爵一眼,压低声音道:“阁老真不知道?此事就是林侯官在背后出的主意啊!”
王锡爵闻言脚步一停,身后的户部大小官员,见王锡爵突然停下脚步不知出了什么情况,当即也是停下脚步,对着四面屋檐装作无事地聊起天来。
王锡爵此刻心底震惊无以复加。
怎么事事都可以看到林延潮的影子。
从徐贞明屯田种番薯,再到郭正域出言支持开海,最后到现在两淮盐税,都有林延潮插手的痕迹。
他不是辞官还乡了吗?为何还能有如此影响力?
一两件事上也就罢了,但这三件事联在一起,却令王锡爵深感不简单,莫非他在这背后下一盘很大的棋?
“阁老?”宋纁问道。
王锡爵示意无妨,然后问宋纁道:“大司农,以你之见林侯官如何?”
宋纁闻言想了一会,然后道:“这一时倒是不知如何说起。”
王锡爵道:“难道大司农讳莫如深?”
宋纁笑道:“阁老与林侯官当年同为会试主考官,论知其人阁老应该在宋某之上吧。”
王锡爵从户部衙门回到自己家中,管家王五上前道:“老爷,弇州先生的家仆陶正
求见!”
王锡爵仍在沉思林延潮的事,他看了王五一眼倒是没有回过神来。
王锡爵的管家王五与张居正的管家游七,申时行的管家宋九,被京中官场称为五七九。
当时有人模仿史书为五七九三位作了一个列传,人称五七九传。
五者,姓王名佐,人称王五,七者,姓游名守礼人称游七;九者,姓宋名徐宾,人称宋九或申宋九。
这文章如何暂且不论,就说当时官员对几人风评。
于慎行评价游七、宋九,就毫不客气地比作梁冀家奴秦宫、霍光家奴冯子都也,梁冀,霍光都是权臣,作为二人的家奴,秦宫冯子都皆十分的嚣张。
唯独王五,于慎行评价了一句,王五以清谨为名,不大烜赫耳。
后来沈德符作万历野获编里提到这五七九传,说游七骄横那是真的,但宋九的事有点夸张了。他还说这五七九传其实就是一词林大佬写的,因入阁失败故而借游七,王五的事来讽刺宋九。
最后沈德符还怕自己说得不明白更是在书里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写上,这五七九传其实就是于慎行托名写的。
不过沈德符与于慎行对王五评论倒是一致。
王五曾娶了一个京中名妓冯氏为妾,但此事触了王锡爵之讳,最后王五不得不将冯氏逐出。
王五行事更是比宋九小心,在外接洽时从不敢与官员并走同坐,每次见了官员都是恭恭敬敬的行礼然后避道在一旁。
王锡爵问道:“这陶正怎么来京了?”
王五道:“听闻是来送信,小人想来不是弇州先生又得了几样古玩,送到京来请老爷掌眼吧。”
王锡爵闻言笑了笑。
王锡爵,王世贞都是很喜欢古玩,故而志趣相投,不仅他们二人连他们的家仆王五,陶正都是如此。
厅里陶正一见王锡爵即上前磕头,王锡爵笑了笑道:“你家老爷身子如何?”
陶正叹道:“回阁老的话,不太好,身子一日坏似一日。”
王锡爵面色凝重当即道:“坐下说。”
二人聊了一番,王锡爵才知道这一年多来王世贞右眼失明,左目也是不能视物,所以派家仆来请王锡爵在朝廷那说话,让他尽快辞官回乡。
王锡爵听闻老友如此,也是不胜伤感当下允了。
接着王锡爵又问陶正王世贞近况,王世贞虽在病中,人却不闲,给了一位叫李时珍的写的书作序,这一次陶正还将此书带到京里来给王锡爵过目。
王锡爵笑了笑接过书来,上面还有王世贞的一封信。
王锡爵取信看完后却是脸色一沉。
然后王锡爵若无其事地问起了南京,及老家的情况,突然他话锋一转道:“你家老爷在信里提到南京的官员,对于两淮盐税变法甚是支持,此事当真?”
陶正道:“确实不假,老爷说官员,盐商,灶民都称其便利,不过听闻朝廷上面对此策有些反对,所以当地士绅都甚为担忧,有些苏州,两淮的官员还到老爷府上拜访,恳请老爷在朝廷上说几句好话。”
王锡爵站起身来,负手踱步了一阵问道:“你家老爷虽在南京任官,但眼既不好,身子也不好,平日里足不出衙,很多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吧。”
陶正道:“阁老有所不知,小人在南京也听闻很多官员议论两淮盐税,但都是持嘉许的态度,别的不说今年官盐比往年也便宜了一些,老百姓也是得利。”
王锡爵冷笑道:“不过今年而已,以后也能如此吗?再说官民称便,盐商支持,连朝廷也将税收上来了。人人都是叫好,就没有说不好的,怎么会有这等好事。”
陶正笑着道:“当然也有人说不好。两淮的私盐贩子,可是发愁了,以往他们去盐场取拿盐,那是官府的盐随便拿。现在盐场里的盐都是人家的了,如此这些硕鼠们就难了。”
“这倒有些道理,”王锡爵微微点了点头,忽然道:“我记得前礼部侍郎林侯官是你们老爷的门生吧!”
陶正笑着道:“不错,老爷夫人每年寿诞,林侯官都托人送水礼寿屏来,虽不贵重,却是有心了。阁老为何突有此问?”
王锡爵笑着道:“偶然想起而已。”
说完王锡爵的余光看向了王世贞给自己的信。
又聊了几句,王锡爵即命王五招待陶正用饭,而自己更衣换下官服后,走到了后堂。
家里饭菜已是准备妥当,妻妾与长子王衡都在等着王锡爵开饭。
却说万历十六年的顺天乡试,王衡高中解元。然后被弹劾与申时行的女婿李鸿在乡试里作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王锡爵当时因此更是气得直接辞官。
此事闹过后,王衡无法参加第二年的会试,人家张居正,申时行的儿子都是保送进士,而王衡因为是王锡爵的儿子,反而连进士也没办法考,故而他不免郁郁。
王锡爵也觉得此事对他的儿子不公平,王衡的才华他是知道的,但因为自己之故反而令儿子受了委屈。所以王锡爵对儿子心底是有愧疚的,但身为一名父亲,他又不好将这些话直说,只好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样的话来安慰他。
所以饭桌见了王衡,王锡爵就主动挑起话头问他今日又去了哪里?
王衡道:“今日被同年相邀去参加文会。”
王锡爵听了皱眉道:“眼下的文会大多虚文应事,一群人吃喝玩乐而已,多取无益。”
见了王衡脸色黯然,王锡爵随即又心想,儿子在京也是无事,他已经是举人但没办法参加会试,总不能把他关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
参加文会散散心也是好的。
想到这里,王锡爵板着的脸稍稍松了松,不过这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王锡爵对王衡:“吃得慢些,你既去参加文会,可有见到什么俊杰吗?都是哪里的士子啊?”
王衡道:“多半都是浙籍士子,有举人,也有监生,还有一些没有功名。浙江的读书人不少都奉陆王与事功二学,讲得是知行合一,实践出真知,不少人的学问并非是纸上谈兵,反而能见些真章。”
王锡爵闻言一晒,他对于这些书生之见,向来是不以为然的。
他话要出口,但想想如此不是又把话题截断了吗?
于是王锡爵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漱口后道:“甚好,见贤当思齐也,学问上还是要取长补短的。那么既然都是浙江的士子,大家在谈论什么?”
王衡见父亲放下筷子,自己也是搁筷恭敬地道:“都是学问上身体力行的事,至于政局倒是谈论一些近来朝廷主张在宁波开海的事。”
王衡说完,但见父亲脸色突然很难看,当即脸色一变。
王锡爵平复下情绪道:“这是哪里来的风声?我怎么不知道?你仔细与我说来。”
王衡当即道:“听闻是浙南那边士绅向巡抚建言的,私下有人揣测后面支持的人是嘉靖二十三年的状元秦华峰以及前漕运总督王临海。”
“不过又听闻宁波士子那边是反对的,毕竟当初明州之乱,他们是深受其害,恐怕没这么快缓过来。但是其余浙江的读书人支持的不少,主要还是看福建那边海贸得利。还有一原因浙江那边读书人从商的风气本来就是盛,特别是浙东永嘉那一带,故而事功学那通商惠工的主张很受当地读书人的……”
王衡说了一半却见王锡爵脸色不喜,当即就不说了。
王锡爵问道:“你之前不是一贯甚厌事功之学吗?怎么近年来也亲近这一套了。”
“父亲大人,孩儿不敢,只是如实转述而已。”
王锡爵道:“那以你之见开海之事如何?”
王衡道:“孩儿不过是一介孝廉,圣人文章还未读透,对朝堂上事不敢有主张。”
王锡爵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才华横溢,但一直担心他恃才傲物,故而这几年着实打磨了好一阵,让他收敛性子。
所以见他这么说,王锡爵难得赞许道:“你的性子倒是比以前沉稳多了,不过家里人说话,就不要有顾忌,随便谈谈。”
王衡当然知道自己父亲喜欢听什么,于是道:“孩儿以为当见利思义,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
听到这里王锡爵欣慰地点点头。
王衡见父亲的表情,知道自己‘破题’破成功了。于是王衡道:“依孩儿浅见,开海之事虽有通商之利,但也要看看是否妨碍社稷民生,若是民心浮动,不事生产,或令浙江百姓再受倭害,就不可因其利而害其民,所以此事朝廷必须三思。”
王锡爵点点头道:“不错,外人眼红开海之利,却不知太祖当初禁海之所由。总而言之你要记住事事因循而成,不可简单以因果而论。若是朝廷缺钱就去求利,那么容易因利而害义,见利而忘义。”
“譬如这浙江开海,还有两淮盐税,看似倡议之人疏解朝廷钱粮之困,但在我看来,幕后却似有人用此笼络地方官员,为自己起复造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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