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祟此刻摇了摇头,有几分戏谑,又有几分认真地道:“有的人戏唱了久,就真以为自己是戏里的角了。恰如那戏子演宰相久了,便自以为是宰相,演钦长了,就自以为是钦差。”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不置可否。
李墨祟负手踱步,伸出手来指向林延潮道:“当然以本官之见,汝绝非如此浅薄之人。”
林延潮拱手道:“多谢父母官,否则在下真不知要说什么了。”
李墨祟哂笑:“但在本官看来不过五十笑百步,接近权势并非权柄在手,狐假虎威,仗势凌人不是长久之道,本官在此好言劝你一句,切莫自误。”
林延潮道:“父母官又何出此言呢?”
李墨祟正色道:“汝……汝以为依仗着巡按大人的势,就能在扬州城内横着走,那么兄台就错了。”
林延潮还未说话,却听林用低声嘀咕了一句道:“巡按也是芝麻官。”
林延潮闻言长叹。
而李墨祟的脸扭曲了几下,看看林用,再看看林延潮,他本以为林延潮是依仗李汝华的势力在那狐假虎威,如此看不起马公子,看不起自己,犹有说得过去。但眼下明显林延潮不是李汝华的人,否则他的儿子胆子再大,也不敢如此说,否则就是坑爹了。
李墨祟再仔细打量林延潮,确实如果是朝廷大员的心腹或幕僚,这些人的身上都有一等精明干练,气度稳重,举手投足之间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但对方却真如他所言,是一个平凡的百姓而已,最多像是一个读书人。
李墨祟弯下身子向林用问道:“小兄弟方才说巡按大人是芝麻官吗?”
林用伸舌头舔了舔的唇上的芝麻,点点头:“有这么一说。”
李墨祟板起脸向北方一抱拳然后道:“巡盐御史身负皇命巡视两淮盐道,乃钦差大臣,连知府大人都要敬他三分,你怎么说他是芝麻官呢?”
林用不假思索地道:“常言道七品芝麻官,难道御史不是七品吗?巡盐御史就不是御史了吗?御史就是不是芝麻官了吗?”
听了林用的话,李墨祟不由哈哈大笑。
林延潮叹道:“子不教父之过,平日太忙以致犬子少了管教,今日冒犯地方还请父母官见谅。用儿,不可再说,否则……”
林延潮想起自己平日确实少管教林用,威胁的手段比较缺乏,所以林用平日更怕他娘,反而不惧自己。
林用被林延潮训斥老大的不乐意,李墨祟却和蔼的道:“此言倒是令本官实在是无言以对,令郎若是擅加培养,将来未必不能成大器。”
林用一听甚是乐意,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李墨祟继续道:“小兄弟连巡盐御史都不放在眼底,看来你爹的官不小啊!”
林用想说什么,但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不说话了。
林延潮点点头,手抚林用的手心想,毕竟是自己生的,还是没有蠢到家。
林延潮笑了笑道:“父母官所言正是,玉不琢不成器,用儿此话你要记住了。”
林延潮又向李墨祟道:“今日不是说话的地方,改日林某再拜会父母官就是。”
就在这时,就听有人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墨祟看去但见头缠纱布的马公子走了过来,与马公子齐来的还有马会长,以及扬州的几名大盐商。
如沈廷珍之子沈明,范家的范学敏,沈廷珍是张四维的姐夫,而范学敏的祖父范世逵乃山西大盐商,范学敏的姐姐又嫁给了张四维的弟弟张四象。
所以当年张四维在内阁时,沈家,范家在两淮盐商里都是极有势力,任何官员也不敢得罪他们,否则就是与乌纱帽过不去。
除了两淮盐,当时张四维与王崇古还控制了河东盐与长芦盐,张四维的母亲,正是王崇古的姐姐。不过现在毕竟不是张四维当年在阁的时候了,沈,范两家,包括马会长的陕西马家都是低调了许多。
除了马公子,马会长,沈明,范学敏外,还有一名三十多岁的人走来,此人正是歙县吴家的吴时俸,他的父亲正乃大名鼎鼎的歙县大商人吴守礼。吴守礼经营盐业,木材业,生意作得极大。
前几年天子征缅甸缺钱,吴家给朝廷输银二十万两。于是天子赐吴守礼,吴时俸为中书舍人。
这是实职,而并非是荣衔散官。
不经科举而授官的商人,远近也只有吴家做到了。
而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万历征朝时,吴家又输银三十万两给朝廷,前前后后一共给了五十万两,接近于两淮一年的盐税。
天子又加封吴守礼为光禄寺署正,吴家先后有六人封中书舍人。
现在的吴时俸正是当红,风头已是胜过了马,沈,范数家,现在是两淮盐商总会的副会长。
李墨祟明白马,沈,范三家与蒲州张氏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张泰征设宴他们肯定要来,甚至吴时俸也要卖张泰征的面子。
除了马会长,马公子,其他几名扬州盐商没有上前,否则整个二楼的人都轰动了,这里的人大多不认得李墨祟,但这几位大盐商若是扬州的人不识得,那就是与自己兜里的钱过不去。
马会长,马公子与李墨祟打了照面后,就一并打量起林延潮来。
马会长看了林延潮一眼,当即对儿子道:“今日是要紧场合,不要耽误了正事。”
马会长审视了一番,但见林延潮泰然自若,倒不是自己印象里骗子的模样。
“还不走。府台大人还在上头等着。”
马会长吩咐了马公子一句,对方强行按捺住,瞪了林延潮一眼这才上楼去。
然后马会长看向林延潮然后拱手道:“在下是盐商总会的马会长,阁下应该听闻过我的名字,今日府台大人,楼上宴请两淮的盐商,以及南京来的要员,这位兄台既是来了,不如一起赴宴,大家也好结交一下,兄台可否赏马某一个薄面?”
林延潮道:“多谢马会长,只是在下并非扬州盐商,也非扬州的官员,就不贸然前去了。”
“怎么兄台是怪马某事先没有下帖子吗?”马会长调侃了一句,然后笑着对李墨祟道,“莫非听到府台大人的名头,这位兄台就不敢去了。府台大人要知道兄台连他的面子也不卖,恐怕会不高兴。”
李墨祟知道马会长并非是真心相邀,他想试探林延潮知道知府的名头如何反应,如此对方有多少斤两,也就一目了然了。
林延潮想了想后道:“马会长如此盛情,那么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马会长请。”
此刻马会长已是面泛难色。
而三楼宴厅里三面开窗,正好可以看见小秦淮河的景色。扬州城以河为界,西面是旧城,东面是新城,迎恩桥、开明桥、通泗桥三桥横跨小秦淮,沟通新旧城。
桥上人流如织,桥下小船轻舟,沿河尽是茶楼,食肆,书场,名园,浴池,真乃繁华胜地。
身为本城知府杨知府与张泰征负手临轩,遍览小秦淮的景色。
几位盐商与李墨祟上楼后尽是行礼参见,张泰征点点头道:“李巡按还未至,我们再等一会开宴。”
众盐商称是,当即在八仙桌旁的茶几入座,马公子到时,对方已聊了一阵。
“马兄呢?”
马公子躬身道:“家父正与人闲聊。”
沈家的沈明向马会长问道:“方才那人什么来头?”
马公子笑道:“官不是官,商不是商,架子倒是很大。”
吴时俸则笑道:“哦?还有这样的人,要不要我探探他的底细?”
马公子笑着拱手道:“不敢劳动吴会长,此事我们马家自己解决就好。”
吴时俸点点头道:“也好,世侄有事尽管开口。”
张泰征此刻突然问道:“前面青楼有哪位名妓?这么多读书人趋之若鹜。”
马公子连忙起身道:“听说是江淮名妓柳烟姿,论才情听闻可及扬州前三。”
杨知府道:“这位柳烟姿,本府也有耳闻。”
张泰征笑着道:“也只有江淮这样的地方,才有如此的佳人。”
杨知府见此笑着道:“既是员外大人抬爱,就让这柳烟姿上楼唱个曲,看看是否有真才情?”
众盐商都是露出笑意,如柳烟姿这样的名妓,受不少读书人追捧,平常是不轻易见人,否则何必旗楼赛诗。
眼下杨知府请她来唱个曲,如同将她当作普通献艺的歌姬一般,此事传出去必然身价大跌,人家肯定不愿意。而这不是多少钱能办到的事,但扬州知府一句话却足以办到。
张泰征向杨知府点点头,算是谢过。
杨知府呷了一口茶然后道:“听说那打伤马会长的公子的人也在此间?此人是巡按大人的幕客吗?”
李墨祟道:“回禀府台大人,似乎不是,可是下官看来……”
杨知府打断道:“那人年纪多少?”
“不到而立之年。”
杨知府笑道:“虽说诸葛孔明二十七岁拜军师中郎将,但天下有几个孔明,若不是有正事,把他请来本府倒可以替你们掌眼一二,说不定到时还能博诸位一笑。”
听了杨知府的话,马公子,马会长都是笑了,其他盐商也都是笑了。
吴时俸笑着道:“孔明二十七岁拜中郎将,如府台大人当年任扬州知府的事,可是扬州上下的佳话。”
杨知府笑了笑,他三十二岁任扬州知府,算是年少得志,这也是他仕途上很光亮的一笔。
杨知府笑着道:“不敢当,本府在扬州任官,都是恩师文毅公的提携,否则哪里能让本府到这风水宝地为官一任。”
说完杨知府向张泰征敬酒,众人也是一并举杯。
张泰征点点头一杯酒下肚,即出去更衣。
片刻后宴厅大门一开,马会长,李墨祟,还有一位年轻人一并入内。
杨知府目光闪闪,他倒是觉得眼前这年轻人有些眼熟,但一时却记不起对方来。
马会长脸色铁青,当即走到杨知府面前道:“府台,此人好大单子,居然不请自来!”
李墨祟闻言觉得马会长太无耻,明明是他邀请林延潮来的,现在倒成了不请自来。
杨知府伸手一止走到林延潮面前道:“这位兄台,不知以往我们是否在京里见过面?”
林延潮道:“我记得府台大人是万历五年的进士,张文毅公的门下。万历九年时在下曾与大人有一面之缘。在下还记得府台大人,但府台大人却不记得在下了。”
这话旁人听来都觉得理所当然,比如满朝官员都识得申时行,但不等于申时行都识得所有的官员。
“哦?”杨知府努力回忆,这样的事在交往上十分失礼,更不用说是在官场上。
但是确实间隔了这么多年,杨知府实在是记不清。其实也不怪杨知府,当时林延潮与杨知府也没说话,只是旁人引荐彼此略微点了点头而已。
要不是林延潮身为状元,杨知府多看了几眼,要不然对方真一点印象也没有。
而林延潮则走到宴席主位旁,当即道:“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素来听闻得意楼的名声,既来了扬州正要尝尝本帮菜。”
说完林延潮即坐到了主位上,这一幕顿时在场的人都是吃了一惊。
众人脸色都很难看,林延潮这纯粹作死啊,这主位也是你坐的?这是给李汝华留的。
众人都是铁青着脸,沈明上前道:“这位兄台,你既是来了,那么我们扬州上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可是这位子不是你坐的。”
“为何?”
“此乃是首席。”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方才我想起一个笑话来,说是本朝商相公,他告老还乡后闲不住,隐姓埋名去一户人家作了西席。有一日东家作寿宴客,没有邀商相公,于是商相公着恼,当即坐了首席。”
“众人觉得这老头子怎么有资格作首席,又不好赶他下来于是问,老先生你坐了几次首席。商相公道不多,不多,一共五次。”
“旁人问哪几次,你说说,商相公当下说,头一次我妹妹出嫁时,我到了亲家家里坐了首席。众人伸大拇指道,娘家的舅舅最大。商相公又道,后来我考中举人,鹿鸣宴上坐了首席,这是第二回,众人听了都是有些惊讶,佩服起商相公来。商相公继续道,后来我考中进士,琼林宴上了又坐了首席。殿试后赴恩荣宴我还是首席。直到去年陛下设宴宴请群臣,老朽还是坐了首席。”
听到这里,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位商相公,就是本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进士商辂,商辂后来官至首辅大学士,他的名字哪个读书人不知道,但是他回乡后隐姓埋名给人教书,明显就是瞎编,说来博人一笑的。
坐鹿鸣宴的首席,当然是解元。
琼林宴的首席,则是会元。
至于恩荣宴的首席,当然唯有状元坐得。
五次首席,商辂商三元的人生尽在其中。
当下沈明凑趣问道:“敢问兄台坐了几次首席?”
林延潮则道:“在下没有亲妹妹,又不是宰相,所以比起商相公来说逊色了不少,至今才坐了三回。”
闻言宴厅里气氛顿是一滞,片刻之后,顿时哄堂大笑。
而林延潮也是笑了。
这时候门一开,但见张泰征入内,见众人都在笑。
马会长当即迎上前道:“员外大人,之前打伤犬子的人来了,你看看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三次首席?他还真敢坐。”
张泰征听了笑了笑:“是么,我倒要看看是哪里来的高人,若真是高人,就是坐了首席也无妨。”
当即张泰征看向主位上坐的林延潮,二人四目相对。
张泰征突然脸色一变,众人都是不明所以。
但见张泰征快步上前,对着主位上的男子弯腰一揖道:“下官南京户部云南司员外郎张泰征,拜见部堂大人!”
众人:“???”
笑声早已停止,余音却是仍是绕梁,可是林延潮此刻脸上已没有了笑意,端起茶盅来呷了一口,方才还在谈笑风生的普通读书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当朝三品大员的官威。
杨知府,李墨祟此刻已是满头大汗,他们这一刻是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们正要上前参拜,林延潮已是起身道:“张年兄,原来马会长方才所言的要员就是你,你不是在南直隶做官吗?”
张泰征陪笑道:“回禀部堂大人,下官这一次奉命视察扬州各地粮仓,故而来到扬州,得蒙杨知府设宴招待。”
杨知府赶忙上前道:“下官扬州知府杨束,不知部堂大人亲至扬州,实在是有失远迎。”
“我已是致仕还乡了,事先又没有通报贵境,罢了。”
杨知府满头大汗,几颗汗珠从脸上滚落也不敢伸手去擦:“部堂大人恕罪,下官之前眼拙,竟有眼不识泰山……”
“七八年不见了,也是情有可原,杨知府请坐吧。”林延潮当即又坐到主位上。
这一次没有人敢吭声了,林延潮看了众人一眼当即道:“我已是致仕,与百姓无二,诸位不要拘礼,坐吧!”
林延潮话是这么说,无一人敢坐,林延潮笑了笑道:“之前我是自己是百姓,你们都不信,怎么现在还是不信吗?”
李墨祟,马公子二人此刻自杀的心都有了。
张泰征当即道:“部堂大人有命,你们还不坐下。”
众人这才战战兢兢地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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