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天子与林延『潮』商议仍在继续。
天子倒是轻松,他顺手拿起榻边小几上的一本线装书,口吻之中带着调侃道:“朕今日读汉书其中有一卷言,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
“而林卿你主张通商惠工,是什么主张,是商家吗?难道出于司农之官?林卿莫非有意从翰林院改至户部?”
林延『潮』能说,经济科学就是社会科学中重要一支吗?任何学派没有不研究经济,从道家的黄老之术,儒家恢复周礼的井田制,法家的利出一孔,扬朱的一『毛』不拔,以及墨家兼爱交利。
理论与经济不分家,各自学派提出国策。
林延『潮』言道:“臣之学承自子贡,子夏,荀子一脉,只是子贡,子夏,荀子都是孔子门徒,但为理儒所贬罢了,算是最不成器的一道。”
听林延『潮』如此‘自谦’,天子不由大笑道:“是吗,依朕看来,你是杂家,当为御史!”
杂家是什么学派都略通一点,比如秦朝的吕不韦。
林延『潮』心底不认同,但见天子龙颜大悦也不反驳,又道:“听闻杂家的吕不韦出身商人,而臣也主张通商惠工,故道近于司农,陛下如此之说,臣也以为然。臣以为财乃国家之本,纵观历朝历代之败亡,都离不开财货二字。”
这一句话倒是说到天子心底去了,眼前之天子正是一位视财如命的皇帝。与唐德宗有一拼。
天子想了想道:“通商惠工之事,先秦儒家却并无所载,你说是出自陈亮,叶适,但从古至今都没有这个做法……。”
林延『潮』道:“陛下,从古至今成功之事,未成之事,我等怎么说都没用,但成功后,待臣不用说,人们都会蜂拥而至。”
天子将伤腿缓缓挪至榻下,坐直身子来。天子喝口茶,但见林延『潮』目光坚定不移,一副固执的样子,令他不由想起当年张居正在自己面前推行新政变法的样子。
天子欲言又止,想了想才道:“此事朕知道了,对了,你这一次保荐徐贞明起复。他倒是学乖了,在奏章里说兴修水利,改以屯种旱田,并以番薯,旱稻在京师试种,这莫非是出自林卿的主张,你除了工商,还真通农事吗?”
林延『潮』道:“农乃国之本也,与通商惠工并举。农若不固,何以言商,年初臣献陛下以番薯实在太过冒昧,不知番薯在北方不能过冬,现在臣吸取教训,在北方试种,若是能得其法,那就是百姓之福,社稷之福了。”
说到这里,天子点点头,他欣赏林延『潮』心忧社稷,但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轻易相信大臣的皇帝,这些夸奖的话不会轻易出口就是。
生怕天子不理解自己的苦心,林延『潮』继续道:“陛下北方多水田,少旱田,番薯之物可种于旱田或者山林上,十分利于北方耕种,放在南方多雨多水却是显不出其功效来。陛下或许以为番薯只是蔬果,不可以作为主粮,但是臣以为番薯至少可添为杂粮,起备荒之用。只要给徐贞明一些时日,他日必然可成。”
“只要条件成熟,在京畿兴以屯田,如此朝廷大可降低备用仓的仓储,免遭鼠食虫咬,有了足够粮食结余,京师可以减少对漕运的依赖,稍减沿河百姓军丁漕运之苦,朝廷也不用日日担心辽东,宣大边军的缺粮之患……”
天子听林延『潮』几乎是在‘事无巨细’,‘不厌繁琐’地说着,先是有些不耐烦,但听到后面,却却觉得林延『潮』思维缜密,事事都想在自己前面,真不愧周密二字。
天子随口问问,但见林延『潮』对答如流,如何屯田,如何备荒,如何管理仓储,都是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
天子不由吃惊,然后不解问道:“林卿现在只是翰林,但如此『操』心国事,求得是什么?”
林延『潮』担心自己说的是不是太书面化了,让天子听不懂,但却听天子这么说后,不由愕然一阵,然后道:“陛下,这是臣应该作的事。”
天子失笑道:“朕是觉得林卿说的太琐碎了。”
林延『潮』立即道:“这是臣的过失了,臣另行起草一份奏疏给陛下就是了,但陛下番薯之事虽小,但在臣的眼底关乎于民生社稷,天下之事哪里有一件不是起于微末的,臣以为只要能够事功,其实琐碎一些,也不为过。陛下……”
天子见林延『潮』于政事上无尽较真,一定要将事情说明白的样子,有时见自己『露』出疑『惑』的神『色』,立即加以反问然后解释。
此刻连天子也不由心道,难怪朕听闻林延『潮』在归德为官苛厉,下面奏事时战战兢兢,不敢欺瞒,今日可以想当然了,连朕在他面前都不敢有片刻之分神。
其实朕也不是怕他,而是此人之意志,无人可夺。若朕用他为宰相,在政事上恐怕反而要事事听他的。不过他倒是从不过问朕的私事,譬如这免朝,以及立太子之事,他倒懂得如何遂朕心意,这又是他的高明,也是他的君臣之道。
见林延『潮』将事情一一道个清楚,条理之清晰,天子好生佩服,正要赞林延『潮』一番,但想想他之政见,以后君臣间的矛盾怕还是不少。
最后天子有些无奈,仍是点点头道:“好了,林卿,朕累了。”
林延『潮』当即告退,心底不免忧虑,是否自己的这一番阐述,仍是无法打动天子,若真是如此,那么徐贞明屯田的事,也就难了。
天子看着林延『潮』离去的背影心想,也是无妨,如林延『潮』如此大臣,就算自己用不上,将来辅佐太子也是可以的。
至于太子是皇长子,皇三子,天子倒是没想。
经过乾清宫里一番劝谏后,林延『潮』心底忐忑,现在皇帝的意思,他也『摸』不明白,到底是要用自己呢?还是不用自己呢?
若是不用,自己回乡教书,留着名世,凭着自己的关系网,以及为官数年的积蓄,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好。
但若是天子要用自己,但却没有丝毫明确的暗示,这也是令人捉『摸』不透了,难怪说是圣意难测。
林延『潮』正出宫之时,却见一人半路截了自己,说了几句话。
林延『潮』却『露』出不屑之『色』。
原来此人是张鲸派来的,请他去见说张鲸有话与自己解释。
林延『潮』只是冷哼一声,当即甩袖就走。对方连忙追上不住赔礼道歉,但林延『潮』就是不予理睬。
林延『潮』回府后,外面人就送来帖子,帖子上言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拜见。
林延『潮』看了帖子心底呵呵二字,锦衣卫指挥使,这要在嘉靖时,是何等显赫的人物。
陆炳的赫赫威名,很多人都是听过的。
但到了现在锦衣卫指挥使,就是提督东厂太监身边的一条狗。
以前锦衣卫的秘奏是可以直接上呈天子的,现在要经过东厂太监的手,仅说这一条,锦衣卫指挥使手中就没什么权力了。
现在张鲸敢摆自己一道,那么自己还要给他身边的狗有什么好脸『色』,所以林延『潮』直接将帖子丢到一边,道了一句:“不见!”
而锦衣卫指挥使,太子太傅刘守有,正在林延『潮』门前踱步。结果林延『潮』的门子当场给了给他喂了一碗新鲜出炉的闭门羹,刘守有当场勃然大怒。
自己好歹也是一品武官,但林延『潮』连这点面子都不卖给自己。
刘守有正要走,却见林延『潮』的门子给他一封信,让他转交给张鲸。
刘守有见了信没有拆开,当下直接随身带了来到张鲸府上。
张鲸听说刘守有在林延『潮』那吃了闭门羹后,也是动怒。
张鲸冷笑道:“好个林三元,当初他为了张居正之事,低三下四的来咱家这里求咱家帮忙,哼,现在倒敢忘恩负义。他还记不记得,要不是咱家手下留情,他直接就死在诏狱了,哪里有今时今日的风光!”
张鲸声音尖锐,而刘守有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地道:“是啊,公公,林三元的良心都给狗吃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公公,你看朝堂上那帮文官忘恩负义难道还少了吗?”
“有事求我们的时候,满是笑脸,没事时候就和路人一般,这样的人必须好好收拾一番,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规矩。至于这个林三元别的不说,单说他与扬州梅家那不清不楚的关系,就足够他吃一壶的。”
张鲸皱眉道:“此事不要牵扯上梅家,要整林延『潮』,咱们多的是办法。”
刘守有立即称是道:“那就从归德的旧事查起,再派人到他老家,家人亲戚老师一一查过……”
张鲸心底冷笑,当初林延『潮』托自己将帖子从张居正的府上偷出来,这几封帖子今日他仍一直留在手上呢?这就是林延『潮』最大的把柄。
凭着这一点,让天子怀疑林延『潮』与张江陵有交情,那么他后来的上谏之事,就成了私心之举,如此林延『潮』就是欺君之罪。
凭着这一点,林延『潮』就完了!刘守有还要派人去他老家查,真是多此一举。
想到这里,张鲸正要发作却想到,不对,之前林延『潮』还是服服帖帖,一副讨好的样子,怎么变的如此快?
这时候张鲸多了个心眼,一问得知刘守有说林延『潮』有一封信给他,立即骂道:“不早说,快呈上来。”
张鲸从刘守有手里接过信来,但见信上很简单,写着三个人的名字,其余什么都没写。
这三个人的名字分别是‘刘淑娥,马巴月,徐李氏’,但就是看到这三个平平无奇的名字,张鲸却汗流浃背,手里一抖,信纸丢到地上。
刘守有从地上捡过信来看了,结果脸『色』剧变,最后吓得跌坐在椅上。
林延『潮』写的这三个名字,就是三个女人的名字。
但就是这普普通通的名字,为何能令张鲸,刘守有吓成这个样子?
因为这三个女人都是良家女子。当初张鲸为了讨好天子,特意命手下人在京里留意美貌女子。
因为是献给天子的,那些『妓』女的当然是不敢找了,万一天子染了什么病,张鲸,刘守有二人就gg了。但是良家女子未经选秀,是不能进宫的。
所以呢?
张鲸的手下一旦发现有美貌的良家女子,就让刘守有出面,依靠锦衣卫的权势,威『逼』利诱各等手段将这些女子送进宫里去服侍天子。
而这三个女子就是在天子坠马前一晚上给天子侍寝的。
所以……
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张鲸,刘守有就完蛋了,死一百次都不够的。
所以张鲸,刘守有将此事严加保密,自以为弄的天衣无缝。
但他们不知道这证据,是什么时候,被林延『潮』掌握到了。
刘守有惊怒交加连呼道:“不可能,不可能,此事我亲自督办的,确保万无一失,这林三元是万万不可能知道。”
张鲸怒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不可能?白字黑字写在这里,难道是假的吗?哼,好个林三元,难怪此人敢在这时候翻脸!原来早就暗中盯上咱家,好,好,好!”
而此刻林延『潮』正在府里,可以想象张鲸,刘守有知道此事后会有如何表情。
他留意张鲸的罪证已是很久了,虽说手上收集了一堆,但对于张鲸今时今日的地位而言挠痒都不够,没有一条可以扳倒他的。
但两个月前自己面圣时听张鲸『露』了口风,故而察觉到此事,于是他立即联络高淮秘查此事。
高淮虽然现在不在乾清宫当值,但是查到此事还是轻而易举的,于是将消息透『露』给自己。
然后林延『潮』又让丘明山找到这三个女子的家人,收集到口供人证后,帮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如此林延『潮』将张鲸,刘守有二人的把柄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上。
要完蛋一起完蛋,看看到时候谁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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