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孙隆来到林府时。
林延潮正在教授几名学生读书,大约是自己会试一些心得。
陶望龄刚刚在顺天乡试里中式第二名亚元。
如此科举成绩,可以傲视很多人了,但陶望龄没有自得,而是静下来读书,准备明年会试,看来是一心要联捷了。
见陶望龄前几日还是生员,现在已是亚元,在屋里几个人都憋着一股劲,努力读书,大家明面上客气,但心底是打定了一争高下的决心。
就在这时宫里太监来了,当时林延潮正与几人正拿着几篇以往会试时名次很高的程文分析优劣。
待听说宫里太监来了后,林延潮倒是心底早有准备,但下面的众人都是坐不住了。
林延潮问道:“是明旨还是口谕?”
陈济川道:“没有捧黄包袱,看来是口谕。”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命学生们都留在屋里,自己与陈济川一并出迎。
林延潮走后,袁宏道当即忍不住了向陶望龄问道:“这是要召先生入宫面圣吗?”
陶望龄笑了笑道:“这请恕我不能多说。”
袁宗道道:“若是陛下恩典,让先生重回翰林院就好了。”
一旁杨道宾笑着道:“以袁兄的才学,这一次中式,不是钦点翰林,就是庶常。那么就能与先生同在瀚苑。”
袁宗道连忙道:“不敢当,杨兄才学在我之上,杨兄才是人选。”
杨道宾倒是没有谦虚而是抚须道:“翰林啊!天下之人望之为卿相,我杨某有这个福气就好了。”
陶望龄笑着道:“大家就不要相互戴高帽了,趁着先生刚走,大家一并用心揣摩这程文,明年二月大家考场上见真章。”
“说的好,这才是我辈气度!”
众人一并喝起彩来。
这时林延潮见了孙隆就是一副‘老友重逢‘的样子。
大家叙了一会旧,孙隆倒是热情道:“圣上这几日忙于河南水情之事,又要祭天,又要戒斋的,倒是让林先生久候了。”
林延潮笑了笑,这说话倒是与宋九一样。但林延潮低声道:“孙公公,你我是老朋友了,若有内情劳请给我透个风,如此林某以后感激不尽。”
孙隆犹豫了一下然后道:“最近圣上与太后相处甚睦,若是陛下立即召见先生,慈宁宫那边会不高兴,或许因此才要凉一凉。”
林延潮有些恍然,孙隆又道:“不过这只是我的揣测,毕竟圣意难问啊。”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暗中往孙隆手里塞进一张银票。
然后林延潮换上官袍,随着孙隆一并进宫。
入宫时已是午后,当时天空乌云密布,马上一场午后的夏日疾雨就要落下。
林延潮入了紫禁城后,直接过东华门,来到武英殿。
林延潮来到武英殿后却是讶异,天子一般很少在武英殿接见大臣的。
天子见大臣的地方,一般会选在乾清宫,文华殿,皇极殿。
皇极殿属于朝会等正式场合,乾清宫则是内阁大学士这样的亲信大臣会见之处,一般都是皇帝下班后懒得走动,叫大臣来乾清宫商议要事。
文华殿是经筵,日讲时用的,也是皇帝默认办公的地方,而且这里离内阁也很近。
而武英殿很少使用,平日都是用以藏画,以及皇帝写字的地方。
林延潮记得天子登基之初,很喜欢写字,颇有当书法家的念头。
但张居正等辅政大臣,觉得天子沉溺于书画,这是小道,不是治国大道,容易重蹈宋徽宗的覆辙。所以天子就戒掉书画一道,以后很少来武英殿。
所以现在武英殿里都只有些舍人,侍诏,画士,这些人的地位自是不比文华殿侍直。
那么皇帝在武英殿召见林延潮也是不言而喻,文华殿是见大臣地方,人多口杂,乾清宫虽隐蔽,但是离后宫太近,会引起太后不高兴。
所以在武英殿见面,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林延潮穿着四品官袍从汉白玉石桥上走过,在太监指引下穿过武英门,甬道前就是武英殿。
武英殿与文华殿一样都是工字形的大殿,格局大小都差不多,可谓一文一武。
林延潮微微提起官袍下摆走上台阶,来到殿前拜下道:“臣林延潮叩见陛下,圣躬万福。”
“平身!”
林延潮重新起身后,跨过殿门的石阶,垂下头盯着殿上铺着的金砖。
然后殿上一阵静默,林延潮看不见天子的表情。
“林卿倒是没怎么变。”
林延潮心底一动,换了别人,林延潮肯定要抬起头来打量一番,但现在他只能克制这样冲动,重新垂头。
“嗯,也比以前更拘束,你当年上二事疏给朕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林延潮垂头道:“当年臣不知天高地厚,冒犯龙颜,眼下在归德三年,反思己过,臣知罪了。”
殿上传来爽朗的笑声。
“林卿果真变了,当初朕要你上书认罪,就可以回翰林院,朕一片好意,你是如何说的?好了,现在三年后朕还没问你,你却认错了。是不是官位卑微时,无所谓,但官当的越大,胆子越小了呢?”
林延潮垂下头,一声不吭。
这时但听御案上啪地一声响,一声喝道:“林卿为何不说话?朕问你呢!”
林延潮抬起头,但见天子目光炯炯地审视着自己。
林延潮打量天子容貌却是吃了一惊,万历与自己同龄。
林延潮占着穿越者的便宜,阅历丰富,故而比当时天子老成。但三年一过,天子竟比自己现在看来还多了几分沧桑。
这三年来,坐在皇位上的这位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陛下……陛下圣容俨然若思,穆然若深思,此乃圣君之表,臣如今再见天颜,实是幸甚。”
天子听林延潮突道出这句,原来的气势倒是削减了三分。
天子冷哼一声道:“林卿,你这是事毕而后躬啊,当初你侍直的时候可不如此的。实话说这一次朕召你进京,太后已是老大的不快,你说朕是要留你在身边,还是听太后的让你离京远远的?”
林延潮肃然道:“陛下让臣去哪里,臣就去哪里。”
天子冷笑道:“是吗?听说这一次你在河南任官政绩卓著,吏部推举你为天下州府第一,但这几日有人老在朕耳根旁念叨着说,这一次河南大水,你居然不留下抗洪,反而弃百姓于不顾,着急着进京领旨。”
“这话朕本来是不信的,因为你可是犯言直谏,为天下百姓请命的林三元啊,怎么肯能干出弃百姓于不顾的事。但现在你着急进京面圣,方才又自承其过,朕不由在心底怀疑。林卿到底以何为重?”
说到这里,天子走下台阶负手来到林延潮面前道:“林卿你解释一下吧,你到底是阿谀上意呢?还是以民为重呢?”
林延潮沉默了,天子突然笑了,揶揄道:“不着急回答朕,林卿你好好想一想说辞,朕要听你如何说出个花来?”
林延潮心底对于这话是有答案的,当初申时行就叮嘱林延潮面圣时,天子一定会问这个问题,让他好好考虑。
但现在林延潮也懒得编答案了,直接答道:“启禀陛下,臣就是阿谀上意。”
“真的?”天子站定了,上下打量林延潮。
林延潮垂头道:“启禀陛下,臣不知如何解释,只想到庄子的一句话,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臣在归德所作所为,将来就由百姓来告知陛下。”
“至于臣……”林延潮苦笑了一下道,“……臣心底自是忠于陛下,阿谀之言说来虽非褒言,但臣愿意领之。”
天子听了也是沉默了半响,然后着:“果真言之凿凿,这番君前奏对,真不愧是林三元才能说出的话。”
说到这里,天子走到殿门边,仰起头看着天色。
殿外乌云如墨,闷雷之声隐隐响动,而狂风大作,撼动殿前十几株槐树沙沙作响,无数树叶从树上落下。
“朕这一次召你回京,就是不怪你当初上疏的事,朕不是小心眼,只是怪你坏了朕与慈圣太后的母子之情。但璐王就藩后,朕与慈圣太后又言归于好,朕也就不计较了。”
天子回过头来道:“所以这一次你回京,就在京师吧。河南右布政使付知远向朕保荐,手你有管仲之才,河南巡抚也向朕说,区区百里之地焉能尽其才。几位封疆大吏都这么说了,朕怎么能让贤才屈就地方,你不是说要修齐治平吗?朝堂上才是你施展抱负的地方。或许有那么一日,申先生之后,朕可以将国家大事托付给你!”
林延潮闻言怔住了。
以前看三国演义时看到刘备将国家托付给诸葛亮时,当时诸葛亮的心情,林延潮现在有些体会到了。
当然林延潮不是诸葛,但天子这一番推心置腹的信任,实在令自己有几分感动。
说到这里天子继续道:“不过朕有几句丑话要说在前面!朕要你仔细想来,好好答朕。”
林延潮听到这里目光一凛,他已是知道天子要自己答允他什么了,但是此事自己却是自己不能答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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