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月,朝堂上弹劾张居正的奏章多如牛毛。
弹劾奏章里各等名目都有。
如说今日皇子诞生,加恩大臣,使居正在位,必进侯伯加九锡矣。
又说徐爵,冯保,张居正为朝堂三凶,今日之徐爵,居正之子房,今日之冯保,居正之赵高。
很多都是风闻言事,都没有实据,但歪理说得多了,自然成了真理。
都说三人成虎,世人皆谤,这时换谁都不免怀疑张居正的忠诚,更不用说是才亲政不久的皇帝了。
众言官的弹劾之下。小皇帝终于食言,不再追究张居正的诏书成为一纸空话。
朝廷下诏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箝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地亩,假以丈量,庶希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
剥夺张居正文忠之谥号。
在清算张居正的大潮下,林延潮在作什么呢?
在两次日讲上,林延潮主讲之时,曾委婉地以史鉴今,甚至直言进谏请天子中止对张居正。
但小皇帝却没有听进去,这日林延潮说得直接了一些,甚至小皇帝当场甩了脸色,拂袖离开了讲堂。
林延潮,朱赓从文华殿而出。
朱賡即向林延潮劝道:“宗海,眼下陛下最忌讳朝臣在他面前提及太岳先生的名号,你不但提及此事,竟还替他求情,这不是惹圣上不痛快吗?”
“若非陛下念及你往日的情分,今日会于殿上斥责于你,甚至将你贬官。我倚老卖老劝你一句,谨言慎行,在宫里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这才是长保平安之道。”
林延潮看了朱賡一眼,近日朝局剧变,陈经邦致仕,陈思育下诏狱。
结果沈鲤晋礼部侍郎,添补陈经邦的空缺,而朱賡呢,则晋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兼掌院事,添补沈鲤的空缺。成为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既得清名人望,而且将来晋为内阁大学士的希望,也就更大。
朱賡在翰林院十几年,以庶吉士奋斗至今日,将无数状元,榜眼,探花踩在脚下。
这官当得越来越大,这其中有什么诀窍?
林延潮可以替朱賡答这个问题,朱赓的为官之道就是传说中的‘但多磕头,少说话耳‘。
但你若说朱賡是庸官?笑话,翰林院出身的官员,哪个是草包。而且朱賡对官场上运作,以及朝堂局势判断的功力,还要在无数官员之上。
朱賡这人明明如此有才华有野心,却能低调内敛,这才是他的本事。
林延潮道:“多谢金庭兄好意提醒,我有分寸。”
朱賡叹道:“我也知你是替人奔走,但切记如何也不要把自己前途搭进去。你看阁老,尚书如何,哪个坐得长久的,唯有天子才是万年,故而你切不可失去圣眷。”
朱賡也算是好意替自己打算,以为林延潮是在给申时行奔走。
林延潮道:“金庭兄,没发觉近来陛下,经常取消经筵,日讲吗?而对我们臣子的态度也是愈加冷淡。特别是文忠公后,陛下亲操大权以来,实是一日变似一日,以往我们侍直还能听闻机密,现在陛下只信任张诚,张鲸了。”
朱賡道:“宗海慎言,张江陵被天子夺了谥号,不可再用文忠公称呼了。你这一句话,被有心人传到陛下耳里,那可是欺君之罪。”
“至于你说的,我也明白以往在殿上,天子与我们还有几句玩笑话,现在却始终沉着脸,亲切的话也不说。”
“朝堂上那么多大臣对张江陵弹劾,最终害得还是我等文臣,以往陛下信任多年的太岳先生都如此,又何况我们呢?眼下陛下对每个大臣都有猜疑之心,故而只信内宦,而不信文臣。”
林延潮听了不由佩服,自己现在是身在局中,倒是不如朱赓旁观者清,将皇帝的心意揣摩的十分明白。
林延潮不由道:“金庭兄真见事明白,几日后,你就要去翰苑赴任了,没人再能如金庭兄这般在御前提点在下了。”
朱賡哈哈一笑,就在这时但见一名官员急匆匆地奔至殿前,却被太监们拦住。
这官员满脸焦急地道:“归德府有急情禀告陛下。”
太监懒洋洋地道:“陛下,正在休息,什么事都等陛下醒了再说。”
这官员道:“这如何是好?求公公通融一二,下官实有紧急之事。”
“什么紧急之事能比陛下歇息更重要,若是陛下震怒,怪罪下来,陛下要你的脑袋,还是我的脑袋。”
那官员哀求道:“确实十万火急啊,黄河秋汛,大水在归德府冲开了黄河大堤,决堤七八处啊!百万百姓无家可归,求求你让我见皇上一面吧!”
林延潮与朱賡听了都是吃了一惊。
而那太监则是道:“什么事都给我等皇上醒了再说。”
那官员听了连连磕头道:“沿河百万百姓危在旦夕,求公公让我见圣上一面吧!”
但这官员怎么说,太监即是不理。
林延潮与朱赓走上前去,林延潮向这位官员问道:“归德府决堤是怎么回事?前年河道总督,不是将黄河大堤,刚刚修好的吗”
这官员见林延潮斗牛服在身,心道此人不是朝廷大员,就是天子近臣当下道:“这位大人有所不知,潘制台在时所修的新堤是无恙,但隆庆,嘉靖年间所修的旧堤却被冲垮了。何况这一次汛情来得突然,我们丝毫也没防备。”
林延潮听了皱眉道:“什么叫汛情来得突然?去年河道不是在黄河沿河设采水之地,每段河水春秋两季都有取水称重,若是汛情一起应是早有防备才是。”
这官员奇道:“这位大人,对河务知之甚详啊。不错,潘制台在位时设立的此制,并在黄河沿岸设立汛兵向官府示警。但潘制台去位后,新任河道总督言,这是江陵当国时的旧政,于国无益,当下将黄河沿岸的汛兵都撤了。以至汛情来时,我沿河各府等措手不及。”
“混账!”林延潮怒不可遏。
朱赓见此也是吃了一惊,他几时见林延潮动此雷霆之怒。但朱赓也是明白,这黄河汛兵,称水测天象的法子,是林延潮向张居正,潘季驯建议的。当初为了此事,林延潮甚至差一点丢了官。
朱赓道:“此乃党争倾轧,也是没办法的事。”
林延潮叹道:“我并非是怪我这番苦心白费,而是恨若是能早向天子恳请结束这场党争,那么这归德府受灾之事就能减免许多,也不至于这百万百姓流离失所,食无所依。”
林延潮此刻十分自责,他一直瞻前顾后,老是盘算着如何既不得罪天子,又能阻止对张居正清算的两全之策。
故而他放任朝堂上对张居正的清算,就想等待时机,故而尽管现在有了张四维,申时行的支持,但林延潮还是委婉地向天子进谏,也是怕担了风险。
但他实没料想到,清算之势继续下去,国家政局尽会败坏到因其人而废其事的地步。
朱赓劝林延潮道:“宗海,你已是尽人事,安能知天命呢,不必将一切过失都往自己身上揽去。”
林延潮仰天默然片刻,然后对朱赓拱手道:“多谢金庭兄提醒,吾五内俱乱,先告辞一步。”
说完林延潮快步离开了文华殿。
那官员见林延潮发了一通火,不明所以向朱赓问道:“这位大人是谁?为何对黄河汛兵之事如此上心。”
朱赓笑着道:“他就是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讲林宗海。”
那官员一惊道:“原来是林三元,这黄河汛兵之事就是他向潘大人建议。下官真失敬,失敬。”
朱赓笑了笑看着林延潮背影,突然面色一凝自顾道:“不好,此子要生事,不行,老夫得立即去找沈肩吾商量。”
林延潮大步离开文华殿,路上听见两位太监在那议论。
“听说了么?潞王殿下向太后哭诉,说他不喜欢在衡州府就藩,改打算定在卫辉府就藩,说河南比湖广离太后,皇上更近一点。”
“改在卫辉府就藩?那衡州府的王邸怎么办?百万两银子就这么白花了?还有这重新建一座王邸要多少钱?那文武百官能答允这事了?”
“七八十万两肯定是少不了,不过你管天家那么多事。太后就皇上与璐王两个儿子,一个坐了龙椅,另一个也要用心补偿。都说老百姓最疼么儿,天家也不例外,没看太后,陛下对璐王的那个恩宠。这修建王府,是多少钱也得办的事啊。你看冯保,曾省吾贪了璐王大婚钱是何等下场?百官们现在哪有人敢出来说话的。”
“唉,我看就算再抄几个冯保家,恐怕这钱也不够太后偏心的。估摸着这一次抄张江陵家的风声是真的。宫里都说张江陵这几年贪墨的不在冯保之下。”
“咱俩怎么没那么好命,生在天家。”
林延潮回到府门,直接进了书房,并吩咐陈济川不许任何人打扰。。
进书房后,林延潮坐在椅上凝思。
待将满腔怒意尽是平息,胸膛中再也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后,林延潮拿出空白的奏本纸。
林延潮心知这封奏章一上,这三年来自己在翰林院里悠闲的日子,就算是到头了。
但此心已下,虽千万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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