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大部分人都作过考试时间不够,然后被吓醒的梦。
这个梦不可怕,最可怕是,醒来以后发觉,这真的不是一个梦,然后当场吐血。
皇极殿之外,天色已暗,马上就要入夜,这时候大部分考生已是在写第二篇了,而且快写完了,但林延潮却一个字没有动。
这样的体验着实太糟糕了。
这时候执事官已是开始分烛了,几名考生自信地摆了摆手,看来是不等天黑就要誊正完毕交卷了。
林延潮看了一眼,就敛下心神,开始读第二道题。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
看了这一题,林延潮不由佩服,这题目出的实在是妙啊!
完败林延潮见过所有策问题目,与会试时‘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换了一般的考生,连这题说的什么意思都不明白,但就算看的明白,能答得好的更难,而放在别有用心的人,一看有种细思恐极之感。
这一题说的是什么意思?
裴度何人,李唐名相,具体事迹不多说。
这题目正出自新唐书裴度传。
背景是唐时为了肘制相权,令宰相奏国家大事,要金吾密奏天子,不可以私下议事。裴度为宰相时,唐朝中央附近藩镇林立,
裴度认为要铲除藩镇,于是请天子允许宰相,可于私第里,招天下英豪询问筹策,与朝臣商议朝政。天子允许。之后裴度铲除藩镇,成为李唐一代名相。
这段故事放在当时确实是佳话,但到了眼下却很微妙了。
这道题考的是什么,乃将君权下授相权。
这道题目,是不是很诛心?
林延潮揣测殿里大部分考生,他们会怎么答?恐怕这一场里捧张居正臭脚的人会有很多吧。
张居正曾有一句名言,吾非相,乃摄也。
这也就是张居正敢说此话,换了大明其他任何一位首辅,敢这么说,都要被拉出午门,弹JJ弹到死。
大明朝政治和谐时,天子掌‘批红’,内阁掌‘票拟’,六部尚书掌‘办事权’,各司其职。
换句话说,这就是中国版的三泉分立啊。
批红权等于决定权,票拟等于议事权,六部尚书行驶是行政权。这个构想脱胎于三省六部制,但在权力制衡上更进步了。
然后张居正说,吾非相,乃摄也。
就是要以相权代行君权,你这是要有几个意思?
不过张居正这么说,很多读书人也十分赞成。咱们大明就是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咱们一直实行的是虚君政治。
皇帝你只要盖个章就好了,天下事交给咱们读书人来办就好了。什么你不信任,咱们自小四书五经白读的?你要相信咱们的节操嘛。
裴度当时要君权下授相权,是为了对付藩镇,而张居正要君权下授,是为了变法。
没错,古今变法之事,一定要大权独揽。张居正通过在殿试上考这道题,就是想让自己摄政更名正言顺一点,让士子为自己鼓吹来制作舆论,这也是他一贯的手腕。
所以策问这第二道题才是重点,士子为了殿试里有个好名次,必是在文章里捧张居正的。
但是林延潮却不能这么写啊!这殿试文章,将来关系到自己的政治立场。
林延潮不是张居正的人,自己的座师是申时行。
申时行是什么人,除了内阁大佬外,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帝师。没错,他是教导过万历皇帝的,史书上说,万历皇帝对他这位老师十分信任,要不然怎么当了十年首辅。
所以申时行是一个‘保皇党’,那么想也不用想,自己将来也是保皇派。
因此在会试时,自己在策问中,支持张居正变法,自成格局,不必如王安石那般托古言制,丢掉那张皮,殿试第一道题,林延潮也可以替张居正洗白,虽没有内圣,但也可以外王,先圣不是外王先决之路。
但是你第二道题,你说要以相权代行君权,那就不行!
立场问题上,不能含糊。
林延潮毫不犹豫下笔就写。
王者承天意以从事。
天以天下授尧舜,尧舜受命于天而王天下。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夫圣王未尝不待贤臣已成其功业。
通篇说下来,君权天授,贤君有贤臣辅之。尧有四臣宰,舜有臣五人,都天下大治。
正如天子要承天意行事,那么宰辅也要受命于天子行事。大意如此,然后长篇大论。
林延潮言辞也不锋芒毕露,骂相权窃君权,那肯定是找挂科的,但通篇上提倡权操于天子,相权来自与君权所授,这你不能说我有错。
这时候皇极殿外光线已暗。
日已是西垂,落入西山后,天边浮出晚霞。
堂上张懋修,萧良有,顾宪成,刘廷兰,黄克缵等人都已是将卷子写完交到了受卷官那。
虽说殿试没有誊写,但还是有糊名的。受卷官一拿到卷子,就先行弥封。
堂内数位读卷官,有的已是拿着考生弥封好的文章,迫不及待地先读了起来。
随着考场上的考生一一离去,剩下的考生也是在最后誊写文章。殿试里给考生两支烛,不过有不少士子就没有用的。
待他们写完文章交给受卷官后,步履轻松地走出殿外,在殿门外碰见相熟之人,还传来一两声低低的笑声,笑声里听出摆脱压抑后的舒畅。
至于其他考生,也多是不急不忙的誊写,陆续皇极殿上的位置一个个的空了。
考生从殿上交卷离去,但林延潮对此恍然未闻。
此刻写出合乎当权者的文章,已是林延潮次一层的追求了,此时此刻的他,只想写出心底的好文章,只是在有些字眼上作了淡化处理。
林延潮全神贯注地写着,不知不觉间眼前突然一暗,原来第一支蜡烛不知什么时候暗了。
林延潮不急不忙,拿过第二支蜡烛来,此刻皇极殿内,大部分位置都空了,唯有不到五分之一的考生仍在做题。
殿里烛光星星点点,这一刻多么似曾相识,让林延潮想起了,当初在濂江书院的二梅书屋时,自己秉烛夜读的一刻。
那时也是大部分同窗都离开了,在书屋里,唯有自己和几个人同窗支着蜡烛,犹自在读四书五经。
寒窗十载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刻,这也是自己读书生涯的终点了。
看着殿上的烛光,林延潮有些恍惚,这时才想起现在不是想这么多的时候。
林延潮第二题写的已是差不多了,当下点上蜡烛继续写。由于之前第一道题花了太多功夫思考,现在对林延潮而言时间不充裕了,第二道题写完后看来没有办法修改稿子了,只有直接誊写至正卷上了。
索性一边誊正,一边修改,只要自己有整篇文章架构在脑海里,如此就不怕誊写时出错。
林延潮手腕悬于卷上,运笔如飞,一个字一个字在笔下现出。既是正卷,要求每一个字必须写得工整美观,而且林延潮还需在正卷上完成修稿,难度还是不小。
但林延潮此刻心底无比沉静。
无论是四周陆续起身交卷的考生,还是几位身为阁老尚书的读卷官走考场上巡视,都不能干扰此时此刻他的心境。
多年读书养气,令林延潮有了一种遇大事能有静气的涵养。
此刻张居正从外间走至皇极殿来,皇极殿旁有一暖阁。
方才他刚与天子在暖阁里奏请了编辑历朝宝训,实录之事。现在张居正目光在皇极殿上一扫而过。
但见殿上已是空旷,考生却寥寥无几,只有十七八人在那秉笔直写。
到了这一刻,考生都是额上冒汗,露出焦急之色。张居正知道越是到最后,心底就越乱,写出来的文章就越差。
不过众考生中唯有一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此人坐在殿角,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虽仍在写卷,但背心却是挺得笔直,悬腕运笔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味道。
“元辅大人!”
申时行见张居正行了礼。
张居正将目光收回道:“今日殿试试两道题颇紧吗?”
申时行笑着道:“尚好,不过就是宽限都两日,也是会有人写不完的。”
张居正沉吟道:“士子毕生之业,在殿试一举。若是考生未毕,不用催逼,且容至四更好了。”
申时行道:“是。”
于是申时行转过头将张居正的话一说,这十七八个考生都是神情一松。
林延潮抬起头,但见在殿旁宫灯之下,一名五十余的官员站在那,此刻面有美髯,身材颀长,若不说年岁,乃是一个翩翩美男子。
见对方正盯着自己看,林延潮停笔拱手,然后又垂下头继续写文。
对方则是捏须笑了笑。
林延潮继续从容不迫的写卷,待第二支烛暗之前,将两篇策问尽数写完。
看着已是大功告成的试卷,林延潮不由一笑,当下拾卷而起,来到受卷官前道:“学生写完了。”
交卷之后,林延潮走出皇极殿,不由心情舒畅。
看着殿外月明星稀,他不由心道,这紫禁城的月色,真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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