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太仆风泽叫来了子虚易。
“哟,子虚老兄啊。”王崎点点头“又见面了。现在,毓族最擅长文字学问的,是你啊?”
“不过是从小惜字爱字,所以对字有了些许理解,用以作诗作文而已。”子虚易谦虚笑道“都是微末小道。”
子虚易算是这些毓族遗民之中最上进的一个了。他学习人族知识、学习算学非常努力,甚至对人族语言的掌握都非比寻常。
之前王崎编写算学史的时候,也找他合作过,偶尔也来毓族这边抓壮丁,让子虚易代笔写一些零碎的东西。
他却没有料到,子虚易居然还是毓族现在仅存的文字大师。
子虚易却将王崎引到一处地下室。这里放满了书籍,都是文器。子虚易道“在大撤退的时候,陛下着我们将这套文王一脉代代相传的天家字典也带上。这却是毓族最全的字典了。若是先生真的有意想学,这里是最好不过了。”
王崎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好,很好……”
子虚易道“先生想要学什么?训学?诂学?还是……”
“你们怎么都是从这一套开始的啊。”王崎挥挥手“不,学肯定是要学的,但是,在学之前,我却是要问你一个问题。”
子虚易一愣“先生请说。”
“你知道语言的‘所指’与‘能指’吗?”
这一问,却是地球上每一个语言学专业的大学生,在大学之后的第一课所学习的。
它的根源,是瑞典语言学家费迪南·德·索绪尔——也就是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索绪尔的,彻底改写了“语言学”这一学科的存在形式。在索绪尔之前,语言学的研究,就是历史、语文、比较研究的范畴。而从索绪尔开始,语言学家开始研究自言语言的结构。
,讲的就是研究自然语言结构方法的基础。
语言是一个双面体系。一个词汇,存在一个所指,一个能指。“所指”指向的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能指”指向的,是这个词汇的语言。
在索绪尔看来,世界上,存在一个集合。这个集合内的每一个元素,都与客观世界的一个或数个概念相对应。而任意一种语言的每一个词汇,都与这个集合之中的一个元素相对应。这种观念近似于柏拉图的“理念世界”观。
在索绪尔这里,语言的“结构”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务。
这就是“结构主义”——区别于布尔巴基学派数学层面结构主义的,语言学的结构主义。
正是有了这些基础结构,具有公理性质的数学概念,也就自然而然的导向了索绪尔的那些思想。
有可能将语言活动,简化成根据一些形式规则而产生的符号串,并且符号以一种惯用又任意的方式与含义联系到一起。
实际上,机械语言的运用,就是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之下完成的。
不过,在这个世界,这种观点很难在文明的早期被提出来。
因为,在这个世界,修士的行动能力非常强大。就算是文明早期,修士也足以承担“交流”的任务。一个种属、一个文明之内,顶多只有两三种语言,余下的都是方言。
少了这种不同语言之间的对比,想要悟出这一重,却是要难了很多。
而且,一般情况下,也没有必要做这种思考——毕竟,一个文明也才一两种语言而已,学一个就得了。
王崎就是因为有心“结构主义”,所以在人族与萳族接触的那会儿,就抛出了这个结构主义语言学。
实际上,萳族的结绳记事,也可以分为“所指”与“能指”。“所指”是绳结的意思,而“能指”,则是绳结在三维空间之中的结构,以及其代表的语音。
即使是在萳族语言上,这一点也依旧成立。
在听完王崎讲述这“所指”与“能指”的道理、接受了“符号学”的思想之后,子虚易几乎拜服在地上,羞愧道“空读了几十年的书,习了几十年的字,却连这‘符号’的精义都不明白。若不是得王崎先生点拨,怕是要众生蒙在鼓里……愧杀我也,愧杀我也啊!”
王崎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子虚老兄啊,你不要这样一口一个愧杀我也,这样搞得我很难学习啊!”
“这,学生还有何脸面教王崎先生?”子虚易道“不敢贻笑大方……”
“怎么是贻笑大方呢?”王崎道“论对文字理解的广博,我真的不如你们啊……”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子虚易道“王崎先生已经深谙文字之至理,又何必舍本逐末,来求训诂之法?”
“诶,我说你们毓族文字学是不是除了个训诂就没别的了?”王崎不乐意了“我怎么就‘深谙文字之至理’了?自己有多大口气我自己不比你清楚啊?”
“这……”子虚易一想,倒觉得确实有道理。王崎先生虽然人不靠谱,送给好友的礼物还非要拉着他杜撰一番吉祥寓意,但是,他的学识总是真的,或许,真的能够看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也说不定。
所以,子虚易只能再拜,道“我懂了。”
王崎也是无奈。如果可以的话,他真不乐意跟这些文青种族打交道。毓族、美神、真炎神、明族,哪个不是搞得他啼笑皆非、心力交瘁?
但是,他还真的要和这些家伙打个交道。
怎么说呢,这算是为“形式语言学”铺路吧。
形式语言学算是与计算机科学一母同胞的学科。形式语言学早期成就之一的“图埃语法”与“字问题”,正是计算机语言的起点之一,这是数学家最早完成的、对语言进行数学操作的尝试,是索绪尔现代语言学的自然延伸。
而更进一步的,则是乔姆斯基的。
被誉为是“20世纪语言学最伟大的成就”,但实际上,它的影响力已经超脱了“语言学”的概念,延伸到“计算机科学”当中。
或者说,身为“语言学家”的乔姆斯基,其语言学的普遍性,已经超脱了自然语言,而深入到更基层的高级语言之中。计算机科学的基础课程中会涉及乔姆斯基体系,因为它传达了对多种正规语言的洞见。
而生物学家也使用乔姆斯基的成果,去解释生物学的一些现象。1984年诺贝尔生理医学奖得主尼尔斯吉尔内用乔姆斯基的生成模式解释人类免疫系统,他把“蛋白质结构的各种特征”类比为“生成语法的各个组成部分”。吉尔内的斯德哥尔摩诺贝尔讲座就题名为“免疫系统的生成语法”。
当然,“中心法则”这个概念被确立之后,信息科学的概念就侵入了生命科学之中。转录、翻译、表达等信息科学的概念,早就成为了生命科学的一部分。
但是以“语言学家”的身份进入生命科学的领域,这却还是第一次。
他甚至都进入了数学史与生物学史之中。
客观来说,王崎和艾轻兰在不知情状态之下的那一次合作破译,就是对乔姆斯基理论的自然运用。
而王崎想要完成的,就是这一部分。
语言学之上的语言学。
能够指导所有算器语言与语法的语言学。
能够应用到化形法,甚至是一切法术的符篆语言。
而这一切,都需要完成“对文字的数学操作”。这样,语言学本身,才会随着算学的研究而不断深化——而不是流于表面,穷究历史与人文的发祥。
而在神州,任何与“算学”绑定的概念,都意味着“万法门不灭,道统不失”。
若是完成了这一步,算器语言可以进一步深化与简化,就可以将更多人的卷入王崎的算器研发之中,真正做到“汇集众人的智慧”。
而且,王崎愈合确实有这么做的资本。
乔姆斯基也属于那种“只有死人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伟大学者。但是,王崎却未尝没有独立完成其成就,甚至反过来做出一定推进的可能。
原因很简单,美神的馈赠。
美神收集的语言浩如烟海,其语言门数,甚至比地球上存在过的人类总量还要多。一人学几门语言,都学不完。
乔姆斯基作为语言学家,也不可能学会这样多的语言。
并且,这些语言,还不止有声波语言,更有光波、灵力波、电磁波等多种不同形式。
虽说,不是会的语言多,就能成为最伟大的算学家。
但是,就好像王崎推崇的“口算天天练是成为数学家的基础”一样。如果连心算都不肯苦练,不肯培养对“数字”的天然感觉,那成为数学家,就只是无稽之谈了。
语言学也一样。学会的语言足够多,自然能够生出近乎道的“洞见”。
更别说吗“通晓语言”中还混杂了美神这些终极文青对文字的洞见。
王崎却需要将这些洞见,纳入算学的理论范围之中。
唯一的问题就是,王崎的通晓语言,是别人送的。他只能算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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