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瑜依旧是盈盈的微笑,称得一身荣华贵气之姿,“自你走后的那几个月里,她早早怀上了你的孩子……浣玉轩再容不下她,生活所侍再不同往日,筠娘再不让她登台献舞。然而,为了尽早赎身嫁与你,她硬是揽下了浣玉轩清扫洗碗的活计……责难、故意刁难、流言不断……她却也是自在喜乐……是为了孩子,也是,也是为了你。是,我去找过她,恩威并重,我以为她同那些个风尘女子一样,毕竟钱财也是她那是所需……可是,你知道她告诉我甚麽吗?”
江芷瑜话语顿住,泪眼婆娑,却笑得凄凉:“‘澈夜晚常常觉得不适难寐,须得小心谨慎,若一更歇息,二更会觉得胸闷,常常咳嗽而醒,辗转半个时辰,方有可能再入睡……’你知道吗?我竟然卑鄙到,卑鄙到用孩子和你的性命来威胁她……原本看到她伤心失望,我多麽开心,可是她却又掩住情绪,一字一句,心心念念全都是你……当时我便恨极了她!为甚麽!为甚麽啊!自小我便与你作伴,为甚麽她却懂你,她却……”
苏澈心里更是伤痛难抑,衣袖下拳头紧握,想起那个清瘦美丽的女子,眉间紧紧蹙起的伤痛和憔悴。
回身向父母跪下磕了几个头,便转身离去了。
“芷瑜!你还在等甚麽?快命人把他抓回来啊!苏老爷,我跟你讲,这次,你儿子可是让我们江家颜面尽失啊!若你儿子不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来向我们江家道歉,来年的生意你可……”
“爹爹,够了……”
“瑜儿!你还愣着干嘛?!”
“爹爹,求你给女儿最后的尊严……女儿已经输了……”江芷瑜话刚说完,早已泣不成声,跑着离开了。
胧月楼后巷蓦地响起一声马啸,苏澈从喜堂逃出来,不顾腰间的伤口,驾着马飞驰而来。
他从马匹上跌落,拼命赶到停靠在路边的马车旁边。
那是载着酒儿离开的马车,他甚至还记得那布帘上清幽桃萦的花纹,套着辔头的马无助地刨着蹄子,旁边站着的李永慕也怔怔地看着他。
他强行压抑着心中的狂喜,江芷瑜似乎已经对他死心了,他终于可以和他的酒儿在一起了!
手指慢慢探向车帘,要说的第一句话他已经在来的路上想了许久。
酒儿,所幸我们还来得及。
他的手指却微微颤抖起来,从喜悦的颤抖渐渐化作恐惧的颤抖,他看见有殷红的血从车帘下慢慢溢出,猩红夺目。
他的酒儿,再也回不来了。
长安城内苏相府邸别院。
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独自对月饮酒,桂花树下,清风朗月,说不出的怅然自得。
他的身后走出一名华衣公子,手持伏菻扇面,有一种说不出的俊郎不羁。
“言用拜见苏老爷,此番叨扰,还望苏老爷,恕罪。”安言用知礼地对那位中年男子作揖。
“小言呐,不必多礼。子期已经很久未来看我这个孤寡老人,实在无聊至极,难得有你,常来作伴。快来坐下。”
“是。”安言用迟疑了一瞬,走过去,静静坐下。一口浊酒下肚后,瞥见这中年男子仍在不断饮酒,眼神中是深不见底的沉痛和落寞。遂关心道,“苏老爷,恩师他,终日忙于朝堂之事,连休憩皆是奢望,恐实难抽空前来看您。”
“哎……官场险恶,宦海沉浮。子期他,也是身不由己啊……也罢也罢……”中年男子神情地望向头顶的桂树,闭上了双目,静静聆听着。
桂树下,翩飞的花絮似梦似幻,落英琼琚,沉醉微醺的清风,拂过她淡粉色的桃萦花裙裾,她微微低着头,眉目如墨笔描绘一般出水清莲。
酒儿——
从问归阁离开后,芸珂心里久久难以平静,频频回顾,轻纱曼舞的绫袖仙袂,淡萦的碧楼帘影,灵秀动人的小桥流水……
槿姨说这问归阁里的所有摆饰都未曾改动,一如往故,而她和李永慕会日日来此清扫整饬,怀念故人芳魂。得有多麽深厚的情意,才能将这份坚持延续多年。
更何况,那个人……
从小便失去了母亲和父亲的关爱,在流言蜚语的夹缝中长大,备受冷眼和欺辱,吃不饱,穿不暖……究竟要有如何坚韧的内心,才能在那样的日子里撑下来……不,活下来。
异于常人的天赋与终日的勤奋苦读,青灯黄卷下,字字皆是血。第一次参加科考便荣登状元之位,杀伐决断令人侧目,新起之势很快蚕食旧势,权倾朝野只是早晚之态。
难怪在他那漆黑如深渊的眸眼中,看到的只有狠厉和决绝。
好像可以明白了,他为何这般倾心于权势和地位。
也许只有不断地坐拥一切,才能逐渐弥补他心里的空缺。
十五元宵佳节这夜。
园中女子忙着收拾打扮出门去,芸珂等人则留在园中清扫。
傍晚之时,珞瑾在浣玉轩侧门收到一封信后,便慌慌张张借故出门去了。
回想起珞瑾这几日的反常行为,芸珂非常担心,便想跟着出去看看。
出门前遇到李永慕,向他道明了心中疑惑,李永慕也说出了这些天珞瑾的反常之处。
芸珂便取道跟了珞瑾去,李永慕直叫她早些回来。
夜幕降临,浣玉轩内也是张灯结彩,一片欢腾。
林夜鸢留了几位平日里走得近的姑娘,和槿姨以及李永慕一道过节。正在牢骚芸珂和珞瑾还未回来,便听得门外响起了说话声。
随槿姨而入的,是一位手持摇扇,风姿卓绝,气宇轩昂的翩翩公子,行为间透露着一股随意不羁之态。
“言用?”
“永慕兄,还有诸位,十五元宵佳节,言用叨扰了。”
“又是你!你……”林夜鸢看到安言用,满脸的不耐烦。
未等林夜鸢话说完,安言用已经大大咧咧地占据了本该李永慕坐的主位,吸了吸鼻子,“嗯……好香!”
闻到香气是从一个盖子半开的的瓦罐中传来出,立即不客气地动手盛了一碗。
林夜鸢板着脸从安言用手中夺过瓦罐,给自己盛了一碗,低头小抿了一口。
安言用看到林夜鸢喝了汤,他忙一面吹着气,一面喝汤,不一会儿功夫,一碗汤已经喝完,满脸惊叹,“好鲜美的滋味,竟是平生未尝!入口只觉香而润滑,好烫!”
林夜鸢笑吟吟地看着他,一面勺子轻拨着碗中的汤,一面细声慢语地说:“用小火煨,使一种罕见的小东西其尽化于汤中,这种小东西本就细嫩润滑,熬出的汤也是细嫩润滑”
安言用看到林夜鸢的笑,再看到李永慕含笑的眼睛,只觉一股冷气从脚底腾起。
正在盛汤的手缩了回来,“甚麽小东西?言用自小到大也吃过不少山珍海味,不知这种食材是何种食材?”
林夜鸢徐徐地说:“用上好猪腿肉放于树下阴地,不过几日,其上生出乳白色的肉虫,其体软糯,其肉嫩滑,是肉中精华,本姑娘所说的小东西就是这个,安大大大大公子可还受用啊……”
安言用一个闪身,人已经跑到一边呕吐起来。
林夜鸢抿着嘴直笑,槿姨忍笑忍到现在,再难忍耐,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大笑起来,李永慕也是摇头直笑。
又是茶水漱口,又是净手,安言用犹攘了半日,才又回来。
隔了一段距离站着,远远地看着林夜鸢和满桌菜肴,嘴角已再无先前的不羁魅惑,好看的眉眼间也再没了之前眯成一条线的不可亲近,“倒是难为你们能吃下,言用实在敬佩!永慕,言用也够敬佩你,臭丫头这麽个宝贝,你是从哪儿找来的!”
林夜鸢听罢脸涨得通红,偷偷瞥了眼依旧云淡风轻的李永慕,心头有些莫名的失落,施施然地给槿姨盛了一碗汤,槿姨朝安言用笑了一下,喝了一口。
安言用不可置信地瞪着槿姨,居然在亲耳听到林夜鸢刚才所说后,还有人能喝下这汤?
原本风流的红尘浪子变成了一只呆头鹅。
林夜鸢看着安言用一脸的呆相,不屑地撇撇嘴,“敢问公子是否是当今天子钦点的新科状元?”
安言用只觉莫名其妙,指着自己没好气地说:“开玩笑!臭丫头!你眼睛肯定不好!在下这般英俊儒雅,风流倜傥……咳咳,失礼失礼。”
“哦……”林夜鸢故意拖着长音,笑眯眯地说,“非也,非也,倒不是本姑娘我眼睛不好,只是有的人听话听一半,而且啊,嘿嘿,别人说甚麽他就信甚麽,脑子如三岁小儿!”
安言用脸色难看地指着林夜鸢:“臭丫头!你几个意思?”
林夜鸢笑说:“本姑娘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就莫名其妙地跑了,难道不是听话听一半?其实,我是想说,这小东西熬出来的汤固然是天下美味却少有人敢喝,但是本姑娘的汤,材料虽然都很普通,只是做法有些特殊。你这麽一个‘英俊儒雅,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嘿嘿……”
安言用怔在原地,转瞬后追着林夜鸢骂着:“臭丫头!坏丫头!你给我站住!”
夜鸢笑闹着四处逃散,“哈哈,坏狐狸!总算露出真面目了!你来追啊,来追啊!小心我下次继续整你!”
看着这一幕,众人皆是摊手无奈,笑意融融,继续吃菜。倒也为元宵佳节增添了无限欢乐。
唯有一人,看着这一幕,心中竟是五味杂陈,兀自一人悄悄离开。
槿姨正和其余姑娘逗笑着,注意到李永慕的离去,眼里心里也尽然不是滋味。
天色已暗,街道上行人稀落,多是匆匆赶着回家团聚的人。
芸珂走在后面,脑中纷纷扰扰,根本没有留意四周。
一辆马车飞驰而过,芸珂却甚麽也没有听见似的,仍仍直直向前走着。
等她隐隐听到路人的叫声时,仓促中抬头,只望见马蹄直压自己而来。
芸珂惊恐下想躲避,却已是晚了。
最后他唯一能做的的躲避方法就是闭上了眼睛。
马儿长嘶,鞭声响亮。
芸珂觉得身子好像被拽了起来,跌跌撞撞中,似乎翻了无数个滚。
“姑娘,醒一醒。”
芸珂睁开眼睛,看到一双冷漠如冰霜般漆黑深邃的眼眸,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是那日玄武大街所见到的——
洛家少将军。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