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少辛托我的事并不多难。她原已打听到元贞转成凡人后,十八岁上将有一个大劫,这大劫将苦他一世,便求我将他这劫数度化了,好叫他平平安安过一生。

  她将这桩事托付给我,倒托得很有头脑。是个神仙都有改动凡人命格的本事,然则神族的礼法立在那里,规矩框着,神仙们虽有这本事却毫无用武之地。天君欠我们白家的帐至今仍摞在那里一分也没兑现,由我出面讨几分薄利,他多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这桩半大小事囫囵了。

  那元贞托生托在一个帝王家,冠宋姓,叫做宋元贞,十二岁上封了太子,不愁衣食,这一点很好。见今正好要长到十八岁,劫数将至。

  元贞在凡界的母亲乃是个奇女子,原本是当朝太师的独女,十五岁送去皇宫封了贵妃,恩宠显赫,生下元贞后却吵着出家。皇帝被吵得没法,只得在皇城后一匹山上与她修了个道观,让她虔心修行。

  皇贵妃出家,皇子依礼应抱去皇后宫里养。元贞她娘却十分刚性,死也不将元贞交出去,便带着元贞一同在道观里住着,直住到元贞十六岁,方派了个道姑将元贞送回宫里去。说与元贞同回的这个道姑,正是元贞的师父,也是元贞他真正的亲爹——北海水君桑籍送去凡界看护他的一个婢女。我此番去凡界护着元贞帮他度劫,便顶替的是他这个师父。

  将少辛打发走,我便开始合计,得先去南极长生大帝处找司命星君走个后门,打听打听元贞十八岁的这个劫数究竟是个什么劫,哪个日子哪个时辰落下来,如何应到人身上。元贞这个劫不是天劫,非要应到人身上才算事,乃是个命劫,避过即可。

  不过,南极长生大帝与我并没什么交情,他手下的六个星君我更是连照面也未曾打过。此番贸贸然前去,也不晓得能不能顺利讨得个人情。

  夜华边收拾文书边道:“司命星君脾气怪道,他手中那本命格薄子,便是天君也不定能借来看一看。你要想从他那处下手,怕有些摆不平。”

  我愁眉苦脸将他望着。

  他顿了顿,喝了口茶又道:“唔,我倒是有个法子,不过……”

  我真诚而又亲切地将他望着。

  他笑道:“若我帮你拿来他的命格薄子,你可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警戒地将他望着。

  他云淡风轻道:“不过是让你去凡界时将法力封了,你以为我要说什么。修改命格本就是个逆天的事,即便天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掺了多少法力去改那命格,便定然有多少法力反噬到你身上,这点你该比我更加清楚才是。你虽是上神的阶品,被这么反噬几次也十分严重。万一届时正轮到我继天君的位你继天后的位,该怎么办?”

  天帝天后继位,必受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过了这个大业方能君临四海八荒,历来便是如此。若这个当口被自身法力反噬,便是真正的要命。我左右思量了一番,以为他说得很对,便点头应了。

  应了之后才反应过来:“你我尚未成亲,若最近你要继天君的位,我便定然不能与你一同继位。左右我是要同你成了亲才能继位的。”

  他放下茶杯来定定将我望着,忽而笑道:“这可是在怪我不早日向你提亲了。”

  我被他笑得眼睛跟前晃了一晃,谦然道:“我绝没那个意思,哈哈,绝没那个意思。”

  夜华果然是个日理万机的,办事很重效率,第二日便将司命星君的命格薄子搁到了我跟前。早先听他讲这方方一册薄子如何贵重稀罕,我还以为即便卖他的面子也只能打个小抄,却没想到能将原物讨来。

  夜华将薄子递给我时,唏嘘了两声。

  将元贞的命格翻完,我也唏嘘了两声。

  如此盘根错节跌宕起伏杂花生树的命运,元贞小弟这一生很传奇啊。

  命格上说,元贞从出生长到十八岁都很平安。坏就坏在他一十八岁这年的六月初一。

  六月初一韦陀护法诞,皇帝出游漱玉川与民同乐,领了一大帮的妃嫔贵人,太子元贞也随扈在列。正午时分,漱玉川中,盈盈飘过一枚画舫。画舫里坐了一名美人,轻扬婉转,团扇遮面。和和乐乐的好景致里,天空却蓦地飞过一只硕大的鹏,利爪将小画舫一挠一推。小画舫翻了。美人抱着团扇惊慌失色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元贞小弟因自小长在道观里,性子和善,当先跳下水去,一把将这美人捞了起来。

  隔着镜花水月一刹那,双双便都看对了眼。奈何元贞瞧着这美人是美人,其他人瞧着这美人自然也是美人。譬如太子他爹,当朝皇帝。皇帝瞧上了这位落水美人,当下将其裹了带回皇宫,呃,临幸了。

  元贞小弟悲愤苦恼又委屈,暗自惆怅了十天半个月,七月十五闹中元,地官赦罪,元贞小弟喝了点小酒,一个不小心,便同这已封了妃立了阶品的美人暗通款曲了。

  算是将当初在天上没做足的那一段,补了个圆满。

  元贞小弟为人其实挺孝顺,这一夜颠鸾倒凤地过得很愉悦,天亮后酒一醒,见着自己竟将亲爹的老婆给调戏了,大受打击,立刻便病了一场,九个月后才下床。刚下床却听说那美人产下一个儿子,因疑心是他自己的,于是便紧锣密鼓地又病了一场。

  美人想同元贞旧情复炽,元贞却对老父日也惭愧夜也惭愧,熊熊的惭愧之情生生将一腔爱火浇得透心凉,元贞悟了。

  十来年后,这美人的儿子长大了。皇帝竟还没死,只病得半死不活。于是这儿子便来同元贞争太子位。其中一番纠缠自不必说,今日的元贞已不是昨日的元贞,这美人儿子生生死在元贞剑下。消息传到美人的寝殿,美人上吊了。临上吊前留下一封书,说死在元贞剑下这个,其实是他的亲生儿子。

  元贞读了这信本想一剑抹脖子,却奈何皇朝里只留自己一个男丁,只好忍着满腔悲痛坐了龙座,这一坐,就坐到六十岁寿终正寝。

  这么一看,元贞小弟自从在韦陀护法诞上救了那落水的美人,便过得十分辛酸。十八九岁忧愁自己怎么爱上的是老爹的妾,十九岁后忧愁自己的弟弟究竟是老爹的儿子还是自己的儿子。三十五岁上终于不忧愁了,却因为老爹的妾确实生了自己的儿子,自己又亲手将自己的儿子杀了,惶惶不可终日,深深后悔。如此一来,推都不必再推,这落水的美人便必然是元贞小弟的劫数了。

  我对着命格薄子上元贞这一页上上下下看了七八回,觉得每桩事都安排得严丝缝合,唯有漱玉川上出现的大鹏鸟。话说凡界真有这么大的鹏鸟么?

  夜华将看了一半的文书压在纸镇下施施然喝了口茶:“那大鹏是西天梵境佛祖跟前借来的。”顿了顿啧啧叹道:“据说我二叔桑籍从前同司命星君有些过节,司命这回可是下了血本。”

  我抖了一抖。不想司命星君是个这么记仇的。此番他好不容易安排一出大戏,不晓得我混进去将其中几个角儿换一换,他会怎么在心中记我一笔。

  夜华将命格薄子收捡回去,瞟我一眼笑道:“你担心什么?他左右还欠我一个大人情。”

  此番下界因是办正事,自然带不得团子。团子嘟着嘴巴生了两天气,慢慢也就算了。

  临出门时,我十分慎重地思量了一遍,觉得此番帮元贞避劫,只需劝他六月初一称病不去漱玉川便算完事,委实用不上什么术法。即便遭遇什么危情,躲躲便是。即便躲不掉挨个一两刀,也断然不会比法力反噬更令人遭罪。带着满身法力去凡界,却万一什么时候一个不小心使出来,将自己反噬了就十分糟糕。便依照夜华的提议,让他把周身仙术都帮着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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