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朱子满面笑容,很快便又心有余悸的道:“郡主,当时情况真是激烈,奴才都有些听不懂各位大人之间在说些什么,不过奴才死死记住了他们之间的谈话,这便说与您听。”他努力回想所见问所闻,力求还原现场让赵淑知晓得仔仔细细的。
“当时,情况是这样的……”
寅时末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这个时辰若放在上个月,地上的路无需打灯便依稀可见了,然而大约是初秋的缘故,这个时辰了午门还被罩在漆黑里。
道旁宫灯在夜色中添了许多人气,从远处看,已然影影绰绰中有人影晃动。
卫家的马车慢悠悠,踩着‘踏踏’的马蹄声来到午门前,众臣狐疑,卫大人早朝从未驾卫家的马车出现过,许多时候都是骑马而来,也不是从这个方向来的,一般都是从五成兵马司指挥营方向来,今儿是怎么了?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不参与党派之争的几个官员聚在一处,开始低声交谈,“前阵子才传闻王家三公子已被卫廷司卫大人斩在菜市口,紧接杨大人家的长孙下了狱,这一件件一桩桩就像是噩梦般让我心口发凉,走路连大气不敢出,没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王宽祁王大人下狱了,你说,你说这事怪不怪?”
“是啊,昨儿我听说霍家人进京了,还住进了永王府,请不要怀疑自己的耳朵,确实是永王府无疑!这天大的好事怎就落在了那个荒唐王爷身上了呢?我怎就没能请来霍家人呢。”此人叹息不已。
没等他们消化这一惊天事实,又有人道:“听闻秋樘始秋大人亲自出城十里迎接颜家人,谢大人回京啦,谢大人与杨大人不对付。如今杨大人还在东门跪着呐,如今朝中可都要是谢大人的天下咯。”
“此话怎讲?”几人齐问。
那说话的官员捋了捋山羊胡,瞅了周围一眼,发现没人注意他们,他们也与其他官员相隔甚远,才低声道:“我听闻,谢家与永王府暗中有来往。如今永王请来了霍家人。而谢大人请来了颜家人,颜家偏居江南,我等不熟悉。但江南颜家可是前朝大画家颜友垅之后,谢、霍、颜这三家可都是了不得的人家,三巨头凑在一起,放眼望去。朝中谁人能抗横?可不就要成了谢大人的天下了。”
几个官员听他这么一说,摇摇头。啧啧的几声,其中有人忍不住了,道:“你忘了一点,上次谢大人来上朝。你还记得不?”
“什么?”那人问。
“上次谢大人来上朝,不但让柳焕柳大人去查科举舞弊案,今上还与谢大人密谈了许久。谢大人这才下的江南,可见最大的赢家是当今皇上。”
“嘘。”几人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便见卫家的马车已停在了不远处,几人装作看别处,但余光却注视着卫家的马车。
只见马车帘一掀,仙风道骨,气质温和的卫才韬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家奴已搬来梯子放在马车旁,他看了众臣一眼,施施然走下了梯子。
“各位大人早啊。”下得马车,卫才韬展演一笑,那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拱了拱手揖礼,手中还拿着一把折扇。
分明已是年入中年,却愣是能做出那风度翩翩的举止,将在场的所有官员都比了下去。
众臣心中暗自嫉愤,当年他们的妻女妹子姐姐们没少迷恋卫才韬,可恨,委实可恨。
“卫先生早。”大家都选择打哈哈过去,谢运、秋樘始等主官们都还未到,无人敢与卫才韬攀谈,生怕卫才韬拒绝,而丢失颜面,卫才韬看似温和却实则是个很傲气的人。
卫才韬扫视了一眼,那逆子不在,皇上如此看重他,他竟来得这般晚。
他寻不到卫廷司,觉得有些无味起来,正想找个人说几句话,却见两辆马车行驶过来,分别从两个方向。
有人低声道:“来了来了,谢大人和永王殿下的车。”说得太激动,唾沫四溅。
但没人在意,只见小朱子不慌不慌的从马车上取下梯子放在马车旁边,对面谢茊也与他同样动作,取下梯子放在马车旁,而后撩开车帘。
“老爷,到了。”
谢运与颜时忍同车而来,为表重视,谢运道:“颜老弟,请。”谢运做个请的手势。
颜时忍年纪没有谢运大,且又是家中二爷,很谦逊的也做了个请的动作,“谢兄请。”
这一幕被随后一步到的孙甘正看到了,他面色人如霜冷哼一声,想刺谢运两句,谢运便先下车了,颜时忍紧随其后。
对面永王提了提裙摆也下了马车,跟在他身后的霍白川却在另外一边纵身一跃,跳下马车。
“霍贤侄。”颜时忍捋着他那短小精干的胡须笑着跟霍白川打招呼,“一别数十年,不知令尊可好?”
霍白川手里拿着根干草,随意的往腰间的腰带上一插,拱拱手揖礼,脸上笑容不知是真还是假,只因他那张脸俊俏,笑和不笑都那么迷人。
“小侄见过颜世叔。”他揖礼,揖完礼站起来走到颜时忍身边,哥两好般右手依在颜时忍肩上,道:“我爹还是老样子,没事钓钓鱼,不然便养养鸟儿,世叔若有空可以去汴州走走,我父亲那一池锦鱼长得可肥了。”
刚才看还好好的一世家贵公子,转眼风格立变,众人满头黑线,他不注重场合的动作,以及那闲散的姿态,不羁的笑容,与世家公子们的做派全然不搭,然而看着的人没一个敢说一句,于理不合,不服礼教,不知礼数。
还有人小声嘀咕,“霍公子真有名士风范,语言也风趣。”
若这番动作姿态换做其他公子来做。得到的评价怕不是名士风范,而是不敬尊长,玩世不恭。
不知颜时忍心中是否在意霍白川那不羁的姿态,他面上笑容满面,还感概两声,“时光飞逝啊,转眼贤侄都及冠了。想当年老夫游历到汴州。贤侄还未出生,如今贤侄已然成家立业,我们。老咯。”
“不老不老,世叔惊才风逸,前几年所著雅人深致,我爹经常在我面前说世叔乃当世大才。是我们这些小子学习的楷模。”
他犹如平民般的言谈举止,周围人看得目瞪口呆。颜时忍则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像,像你父亲,哈哈哈。”
众人听了心中道一句原来如此。霍公子真是不摆架子。
说完颜时忍才洋装看到旁边的永王,忙抱拳揖礼,“草民给王爷请安。”
众臣面面相觑。相互看了几眼,急忙跟着行礼。“微臣拜见王爷。”如今永王府今时不同往日,不但请来了霍家人,还是霍家嫡长子,这位可是霍家未来的掌舵人。
虽然,看着并不是那么稳重了点,但霍家人便是霍家人,不管外在如何,心在都是金玉其内的。
不自觉间,众臣们那行礼的心也诚恳了许多,永王吓了一跳,以前这些人也会假惺惺的行礼,但今儿说得这样整齐和慎重,他还是头一回亲身体会。
“颜先生不必多礼,本王仰慕先生已久,今日得见,真是不虚此行。”他说罢认真揖礼,礼毕才对众臣道:“诸位大人不必多礼。”
众人心中也嘘嘘,永王殿下竟变得不荒唐了,言谈举止与以往判若两人,真是奇也怪也。
颜时忍不过是例行公事打个招呼罢了,行完礼便看向一边的孙甘正,孙甘正冷着一张脸,装作看其他地方,他身边站着方有志和季东学,以及另外几名官员,都是曾经的谢孙一党,如今他们都在观望。
凭心而论,若孙大人和谢大人翻脸,他们私心想着的是,静观其变,若孙大人与谢大人火拼,孙大人输,他们便投入谢大人怀抱,若谢大人输,那正好可以瓜分谢大人在朝中的实权,届时增强家族实力。
孙甘正听了转过头,挤出一丝微笑,此时此刻见了颜时忍,不管谢运是否回心转意,他都要与谢运翻脸,他们两人互相扶持几十年,临了了突然插进来个颜时忍,他谢运真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起初,谢运刚下江南的时候,他有时还暗自庆喜,若能请来颜家人,他们孙谢一党便能压过王杨一党,而且他也不相信颜家延续至今会同意今上施行新政,然而王宽祁跨了,这下秋樘始一党瞬间做大。
秋樘始在很多场合都表示,朝纲要变革,法度要新撰,世家所拥有的特权太多,此人不可深交,而王继阳接手了王家,王继阳此人初来乍到品级也不高,王家又一团乱,目前暂时不足为惧,但他身后站着当朝宠臣卫廷司,这厮只有你想不出没有他干不出的。
事情到这里,颜时忍的加入他本该更开怀才是,然而他早得到消息来的是颜家二爷,颜家二爷曾著过一本书,便是刚才霍白川说的,此书他也看过,书中暗指世家特权太过!
简直吃里扒外,不珍惜祖宗留下来的福荫!
偏偏这个时候永王请来了霍家人,还住进了永王府,他虽对霍家嫡长知之甚少,但住进永王府便是很好的讯号,那是跟皇上一条心的呀。
“孙大人,多年未见,大人风采依旧啊。”年轻时,两人曾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孙甘正当年已然成年,而颜时忍尚未及冠。
孙甘正敷衍的拱拱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表达自己对颜时忍的不满,他年长,纵是傲慢些,也无人敢说什么,更何况他还姓孙。
颜时忍并不生气,依然笑容满面的继续打招呼,卫才韬站在马车之前,双手背在身后,一身灰衣,身姿笔直修长仿佛青山绿水间的一蔟青竹,悠然物外。
卫才韬一直看着颜时忍与诸人打招呼,嘴角扬起给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见颜时忍看过来,他微微示意点头,就是那微微一低头,浅浅一抹笑,便将午门前三十岁以上的所有官员都比了下去。
三十岁以下的便是永王和霍白川而已。
“想必这位便是人称城北徐公的卫先生罢?”‘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
卫才韬拱手,“颜兄谬赞了。”两人开始又一轮相互称赞,颜时忍感叹岁月不饶人,如今他已两鬓斑白……等等,诸如此类。
其实,男人被赞貌美,并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不过卫才韬听了几十年,早已做到淡定如水。
言语间,一骑枣红宝马绝尘而来,马上少年英姿勃发,身穿红边银色铠甲,胸前披风扣上扣着一件同样红边银色披风垂在身后,不停的随风飞舞。
他媚眼与卫才韬有几分相似,然而却不同于卫才韬温文儒雅仙风道骨的悠闲闲淡,他犹如一把锋利的宝剑,随时都能出鞘直插云峰,盛气凌人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卫廷司停下,眼眸一瞥,看了卫才韬一眼,冷峻的眼眸便转向永王,看向永王之时,已是一个漂亮的翻身下马落在地上,手扶上腰间的剑上,只低了低头,道:“见过王爷。”
说罢便仿佛冰峰上的冰柱般站在那里,谁也不理。
卫才韬看了这样的儿子,气得发抖,觉得颜面尽失,指着卫廷司道:“逆子!”
父子之间,父亲当众叫儿子逆子,还气得脸色铁青,仿佛已经不是头一次了,大家都屏住呼吸,包括孙甘正谢运等人,卫廷司此人就像一匹狼,轻易不要去招惹。
听了声音,卫廷司慢慢转头,一双利剑般的双眼看向卫才韬,卫才韬本能的退了一步,那仙风道骨的悠然气质顿时弱了许多,退了一步后觉得落面子,便又站了回来,“逆子!为何不回府!”原本他心中要说的那些大道理在见到那双眼睛之后,本能的噎了回去。
“回府?哪个府?”他分明只是轻轻的说一句,然而众人却觉得周围冷了几分,有末流世家的小官儿急忙躲在人后,卫大人脾气古怪,喜怒无常,又得皇上信赖,没有强硬的后盾,惹不得。
“你常年不归家,你祖父病了你也未去看一眼,你怎如此不孝?”卫才韬想起府上的父亲,是唯一一个能降得住这逆子之人。
卫廷司面色更冷,周身仿佛要化出实质的冰,他刚归京便去看了祖父,而这个父亲竟不知他先去看了祖父才进宫见皇上!真是他的好父亲!
当众说儿子不孝,午门外的众人,除了卫才韬也没谁了,霍白川偏头低声问永王,“王爷,姓卫的真的是宠臣卫廷司的亲生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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