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圆滚滚的上帝来了上
1348年2月,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马赛城
这座最初由古希腊移民建立,早在罗马帝国时代之前就已经诞生,如今已经繁华喧嚣了将近二十个世纪的著名海港,此时却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面纱,犹如木乃伊的裹尸布。
从那几艘来自克里米亚半岛的,被病魔玷污的“死亡之船”,在上个月因为马赛市民的一念之仁而被放进港口开始,恐怖的黑死病就像海啸一样,淹没了这座城市,涌进了马赛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先是高烧、呕吐、咳嗽和脓肿,然后就是寂静和死亡,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怖腐臭
很显然,那些多半只懂得灌肠和放血的中世纪欧洲庸医,根本无法治疗这种闻所未闻的烈性瘟疫。新年刚过,马赛城内每一座教堂的丧钟就开始终日长鸣,从无停息。墓地里从早到晚,总是回荡着身披黑纱的遗属们的哀哭。一个神父经常要同时给六七具尸体主持葬礼而这还是上层阶级权贵才有的待遇
至于城里的下层阶级,以至大部分的中层阶级,情形就更惨了。他们也是是因为没有钱,也许因为存着侥幸的心理,多半留在家里,结果病倒的每天数以千计。又因为他们缺乏适当的医治,无人看护,几乎全都死了。白天也好,黑夜也好,总是有许多人倒毙在路上。许多市民一家子都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屋子里,于是直到尸体腐烂,发出了臭味,邻居们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总之,不到一个月,这座城市里就已经变得到处尸体纵横,附近活着的人要是能够找得到脚夫,就叫脚夫帮着把尸体抬出去,放在大门口;找不到脚夫,就捏着鼻子自己动手抬,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恻隐之心,而是唯恐腐烂的尸体威胁他们的生存。
每天一到天亮,只见家家户户的门口都堆满了尸体。这些尸体又被掘墓人放上尸架,抬了出去,要是弄不到尸架,就用木板来抬。一个尸架上常常载着两三具尸体。夫妻俩,或者父子俩,或者两三个兄弟合放在一个尸架上,成了一件很普通的事骤然爆发的死亡,已经让人们哭于了眼泪,都快麻木了。
每天,甚至每小时,都有一大批一大批的尸体运到全市的教堂去,教堂的坟地再也容纳不下了,尤其是那些有权有势的富贵人家,按照习俗要求葬在家族的祖坟里面,情形就更加严重。等坟地全葬满了,他们只好在周围掘一些又长又阔的深坑,把后来的尸体几百个几百个葬下去。就象堆积在船舱里的货物一样,这些尸体全都层层叠叠地放在坑里。只盖着一层薄薄的泥土,直到整个坑都装满了,方才用土封起来。
但事实上,教堂里的丧钟还有人敲响,城市里的尸体还有人收埋,在这个悲哀的时代就已经称得上幸福。最起码,马赛城的市政机关还在运转,神父和贵族们还在竭力维持秩序,而根据从西西里岛传来的消息,那边已经是满街腐尸无人收埋,城市被啃食尸体的野狗和乌鸦占据,整个国度仿佛已经被死亡所统治,甚至连西西里的摄政王都逃到山里去当野人了因为他的卫兵、侍从、近臣和骑士们统统都死光了
然而,随着瘟疫的持续蔓延,没有人知道马赛城会不会步上西西里岛的后尘,最终彻底被死亡征服。
在黑死病传入的一个月之后,不仅人口稠密的马赛市区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由于染病市民纷纷外逃,导致瘟疫扩散的缘故,郊外的普罗旺斯乡村也已经变得哀鸿遍野马赛城是法国普罗旺斯地区的首府。
那些可怜的法国农民以及他们的家人,如果在村子里和田野中一旦病倒了,往往比市民们的下场更惨既没有医生、也没有谁来看顾,就这么倒毙在路上,在田里,或者死在家门口,然后被野狗分食,没有棺材容身,甚至没有墓穴下葬。他们死得简直不象是一个人,倒象是死了一头牲畜。
在这样绝望的世界里,不要说维持生存,甚至就连能够有尊严地体面死去,都已经成为了一种奢侈
此时此刻,马赛港的近郊,一座悬挂着医院骑士团红底八角白十字旗帜的庄园里,正在举行一场葬礼。
“我们在天上的天父,愿人们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降临人间如同还在天上。
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
赦免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赦免我们的敌人。
愿我们远离诱惑,救我们脱离凶恶。
因为国度、权力、荣耀全属于你。
直到永远,阿门”
伴随着教堂唱诗班的悠扬圣歌声,疲惫憔悴的黑衣神父表情木然地主持着葬礼仪式。或许是由于在最近这些天里见证了太多死亡的缘故,他的精神状态似乎很是糟糕,好几次念错了句子都没发觉。不过,参加葬礼的死者亲属也没在意眼下这会儿,能有个稍微像样的葬礼,能够在下葬的时候有一群人冒着染病的危险过来观礼,就已经非常非常的不错了。实在没法要求更多。
要知道,很多曾经名声显赫的死者,往往就连断气的一刹那都没有一个人在场,因为活着的人要躲避瘟疫的传染,所以亲情和友情都被死亡给撕裂了。以至于到后来大家你回避我,我回避你;街坊邻舍,谁都不管谁的事了。一旦有人患病,甚至只是传闻患了病,亲戚朋友就立即断绝了往来,即使难得说句话,也离得远远的。甚至于哥哥舍弃弟弟,叔伯舍弃侄儿,姊妹舍弃兄弟,甚至妻子舍弃丈夫都是常有的事。最让人难以置信的,居然连某些父母都不肯看顾自己的子女,好象这子女并非他们自己生下来似的。
言归正传,在这位憔悴的神父面前,一具外观粗糙的橡木棺材里,躺着狄德罗。培根骑士的身躯。
就在上个星期,这位医院骑士团常驻马赛港的代理人,身体还壮实的好像公牛一样,能大口喝酒和高声说笑话。但自从在五天前不幸病倒之后,可怜的狄德罗老爷立即就浑身浮肿淤血,以肉眼能够看得出的速度消瘦下去,到了临死的时候,几乎只剩下了一副骨头,除了最熟悉的人之外,都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作为死者的继承人,李维。培根的心情无疑是十分悲痛的:是真心实意的悲痛,而不是装模作样的假哭。
虽然是主神系统安排的身份,但狄德罗叔叔对待他这个便宜侄子可真是没话说,完完全全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看待,把自己的一切资产、经验、阅历、知识和人脉都倾囊相授对于李维这位已经永别故乡的游子来说,这份发自亲情的关爱和照顾,根本就是金钱无法衡量的,真是怎么回报都不为过:实事求是地说,作为一位有节操的好同志,李维真的是从来都没有期盼过叔叔早日倒毙,好尽快继承这份家产。
相反,早在惊觉黑死病袭来的那一刻,他就开始绞尽脑汁谋划对策,好让自己一家人躲过这番浩劫。
然而,即使是身为一名穿越者,李维也并非无所不知,更非无所不能。面对着仿佛海啸般汹涌袭来的黑死病,还有病倒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狄德罗叔叔,他其实跟同时代的中世纪土著们一样无能为力。
确实,作为一名仅仅是略知少许中世纪欧洲历史的穿越者,李维骑士曾经听说过黑死病的名字,也知道它实际上是一种鼠疫,还知道欧洲在黑死病之中死了很多人,但却偏偏没记清楚黑死病爆发的具体年份,更没有深刻理解这场瘟疫到底有多恐怖,还以为大概就跟2l世纪的“”ar流感差不多,以至于事到临头之时,一时间措手不及按照原来的剧情安排,他们在打完克雷西战役之后就会自动回归主神空间,所以那些准备较为充分的资深者,也根本没去关注法国历史上在1346年以后才发生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即使李维提前很长一段时间知道了黑死病的威胁,又能怎么样呢这疾病在中世纪欧洲肯定是无药可医的,也同样是无处可避的。即使是最北方的挪威,也没逃过黑死病的入侵。难道他还能劝说叔叔放弃马赛港的庄园和财富,以及医院骑士团的职位,躲到荒山野岭里当上几年野人不成
事实上,在那十二艘“死亡之船”抵达马赛的第一时间,结合之前从意大利人那边听说的疫情传言,如梦初醒的李维骑士立即就恍然大悟,马上开始转动脑筋,跟同为穿越者的太太一起讨论如何对抗瘟疫。
但很快,这位穿越者先生和他的太太就万分绝望地发现,面对来势汹汹的黑死病,自己根本无从着手这地方的卫生条件实在太差了,隔三差五爆发瘟疫那是正常,一直没病没灾才是奇迹啊
没办法,这年头绝大部分欧洲城市的卫生状况都相当差。在1348年的欧洲,无论在伦敦、在巴黎还是在罗马的街道上都跑着猪,还有鸡和鹅在一边遛弯,一边拉粪,更不用说马赛这种二流都市了。
在马赛,全城只有最热闹的广场和商业街才铺了鹅卵石,其它道路都是臭熏熏的烂泥地。到处都是淤泥、垃圾和粪便,腐烂的动物尸体随处可见,每个人都在路边随地大小便,住户直接从窗口把尿壶往街上倾倒,仿佛把城市变成了一个特大号的茅房,古罗马帝国时代遗留的下水道系统早已淤塞,一到雨天就满街污水横流,行人不得不踩着高跷一样的超级高跟鞋走路这样肮脏不堪的城市,简直就是老鼠、蟑螂和跳蚤们的天堂,当然也是滋生各种瘟疫的绝佳苗床
而且,这年头欧洲人的建筑技术很差,所以房子都挺小,那种童话中的木屋简直都能称得上是豪宅了,一般的穷人往往只能住草棚。尤其是在人口稠密的城市里,由于规划不科学的缘故,绝大部分房屋都是通风不畅,采光不良,更要命的是人均居住面积堪比后世的香港“鸽笼”。哪怕是城市里的贵族之家,尚且常有很多人住在一个房间里的情况。至于中产阶级和穷人家,于脆七八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也不晓得他们应该怎么在夜晚做制造后代的事情。有的家庭甚至连床都没有,全家人只能睡在发霉的稻草堆上
更让人头疼的是,中世纪的大理石等石材非常昂贵,烧制砖瓦的技术也退化得厉害,所以跟那些财力雄厚、已经普及了砖房的意大利城邦不同,在相对较为贫穷的马赛港,大多数房子都是用木头、泥土甚至于草修成的,英勇顽强的老鼠们当然很容易就攻入这些脆弱的堡垒,以最快速度将致命的病魔带到每一户人家:在这样悲催的城市环境里,哪怕颁布了最严格的隔离措施,多半也是无效的以中世纪的技术水平,就算你隔离得了每一个病人,难道还有办法隔离每一只老鼠吗
接下来,环境卫生的局面已是如此恶劣,个人卫生的情况同样惨不忍睹。
嗯,虽然真正的中世纪欧洲人,其实并不像某些恶心传说之中那样“千年不洗澡”。至少浴盆这类东西,在中世纪欧洲一直是存在的,只不过那年头的卫生观念太落后,很多人洗不起澡或不喜欢洗澡罢了。
而且,随着文艺复兴的开始,到了1348年的时候,欧洲人的卫生观念也比中世纪早期有所进步,尤其是在十字军东征之后,阿拉伯人的沐浴方式和大型浴室修筑技术,也随着返回的十字军战士,慢慢地传入了欧洲。再加上肆虐横行的北欧维京人海盗在烧杀劫掠之余,也把故乡的蒸汽浴桑拿传到了欧洲各地于是,从10世纪、ll世纪开始,欧洲人开始慢慢地兴建起了一些中型和大型浴室。到了2年,巴黎就已经有了2家蒸汽浴室和普通浴室,还专门有伙计走遍巴黎的大街小巷,招呼客人去洗澡。而作为法国南部最繁华的港口城市,还有与交流往来的前沿窗口,马赛城内的浴室数量自然也不算少。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黑暗的欧洲中世纪,由于技术水平的退化,没有了建设庞大复杂的锅炉和管道的能力,与古罗马帝国时代那些收费低廉到穷人都能承受的公共浴场相比,中世纪欧洲人的洗澡费用确实是大大地提高了。所以在黑死病降临前夕,尽管不差钱的富人和中产阶级们,可以悠闲地享受淋浴、泡泡浴、蒸气浴,甚至温泉浴。但大多数穷人还是很少洗澡。从农夫到下层市民,每个人身上都是虱子乱爬、跳蚤乱蹦,所以经常患有皮肤感染、痢疾和感冒之类疾病,于是进一步降低了人们对疫病的抵抗力。
在这样肮脏恶心的生活环境里,根本谈不上什么“健康”和卫生,如果让后世那些娇贵的“小清新”、“小鲜肉”们到中世纪欧洲城市的小巷子里去住几天,估计不用染上黑死病,他们就该悲愤地自杀了。
最最要命的问题在于,面对如此积重难返的情况,即使李维骑士有办法设法推动马赛港统治阶层下定决心,开始着手整治市容、加强环境卫生,且不说所需资金从哪里筹措,遇到的阻力该怎么解决,光是时间上最起码就得要很多年可眼下黑死病都已经大规模爆发了,这么大兴土木搞工程还来得及吗
只怕是就算马赛港的市政当局发布了政令,在这样人心惶惶的环境下,也根本找不到什么人来执行吧
既然整治市容、加强环境卫生的工作已经来不及做了,李维骑士就开始转换思路,琢磨着能不能从消灭病菌的宿主着手,搞一次打老鼠的除害运动,来遏止这场名为黑死病的鼠疫泛滥这种做法同样也有良好的实例,比如后世的新中国就通过大规模消灭钉螺的办法,比较成功地遏止了血吸虫病的泛滥。
然后,李维就无限绝望地发现,在这个悲催的中世纪欧洲,居然连消灭老鼠的手段都是如此匮乏
“他喵的老鼠都已经泛滥成灾了,罗马教会居然还要宣布猫是邪恶的动物、女巫的伙伴,组织了前后几百年的欧洲全民屠猫运动把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这到底是作死呢作死呢还是作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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