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有的时候真的是一件太过可怕的东西,它甚至能让你忽视明明几乎是常识的事。比如说,白林直到现在才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奥菲丝一直戴着那顶大大的宽檐帽。这恐怕确实是迫不得已的一件事。
由于甲板上除了晕船的乘客外实在没有任何可供玄枵学习人类的行为模式的对象,白林斟酌后想带玄枵到娱乐设施看看。结果仅仅只是刚步入游戏室,玄枵就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她那人类不可能拥有的水蓝色长发实在太过显眼了。而一旦被她的异样的头发颜色吸引,接着又必然会意识到她虽然看似年幼,却同样几乎不属于人类的美貌。
其结果就是,玄枵无法避免地太过于引人注目了。
与她相处的这一年来,白林十分清晰地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玄枵其实非常怕生。
她非但不喜欢待在白林不在的地方,甚至只要有她不熟悉的人在附近,她就会往白林的身体里躲。
但现在这种情况显然不行。一个非常显眼的女孩突然消失,那太过诡异了。
很明显玄枵也意识到了这点,虽然在白林眼中她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一副随时都想要往后逃的样子,但显然是为了白林考虑,她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
结果,她只是简单地躲到了白林的身后。
她的这一行为让白林意识到了自己思虑不周。本来只是希望她能够更多了解一些人类的行事习惯,更多地了解人类的行为模式,结果却因为忽视了她过于异常的身体特征,而使她成为了所有人的视线中心。
没有让她像奥菲丝这个头发颜色同样不太正常的女孩子那样戴上帽子也许是一种失策——刚这么想白林便不由嘲笑自己脑子搭错弦了。
他明明非常明确地知道,玄枵根本就不可能戴上任何帽子。
她穿不上衣服,戴不上帽子,拿不住东西。
她身上的衣物,装饰,全部的全部,都是当她投影出自己的形体时就被预设好的。
曾经,在她和白林刚接触的那段时间,白林做过一次非常不过脑子的试探。
他问了一句十分欠妥的话——
“你真的,是一个女孩子吗?”
其实实话实说,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话语。作为自律化AI,玄枵实在太过于特别。她的特别之处,在于她实在太像人类。
即使有着太多人类不可能拥有的特质,比如水蓝色的长发,比如不像人类的美貌,比如纯粹的碰触不到任何东西的身体。
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类的白林,对她感到奇怪与好奇完全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但是,玄枵对这个很正常的问题的理解却不同。
她的回答,是褪下了自己的衣物,让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白林的眼前。
当然,白林立刻便试图制止她。然而,就像说过了好几次的,玄枵的身体根本无法被碰触,自然也无法被白林制止。
事实上,白林一直到整整一个月后才意识到,他要想制止玄枵的任何行为,都只需要做一件事就可以——
告诉她,停下来。
只需要如此,就可以了。
但当时,他并不知道这点。
玄枵褪下的每一件衣物,都在脱离她指尖的刹那之间消失无踪。她就这样,在白林的眼前展示着自己。那是不折不扣的,身为女孩子的她。
那瞬间,白林终于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绝对不该问的问题。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正如那位可以说是他师父的警官对他说的那样,她们是人类。
无论她们的本质是如何,无论她们是如何定位自己的,无论她们眼中的自己到底是什么,她们都是人类。
会因为他人的理念,他人的愿望,他人的梦想,他人的追求;他人的要求,他人的许可,他人的需求,他人的行为而行动的,不折不扣的人类。
是普普通通的,人类。
“……”
在“锚定点”之间,一直有一个非常黑暗的传说在不断流传。
那就是所有的“Zodiac”,所有的那十二支锚,它们的自律化管理AI,都是使用了一种特殊的方式,使用真正的人类少女做成的。
为了控制并解析和使用“金球”的分离体,过去的人类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
人类使用了金球分离体本身自带的功能,选取了十二位少女的全部信息完整扫描,然后输入进了作为盖然计算机的金球分离体中,从而创造出了“锚”。
刚从另一位“锚定点”口中听说这个传说的时候,白林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直到那位“锚定点”以一种看待白痴的语气,告诉了白林一个物理定理——
量子不可克隆定理。
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不可克隆定理说的是,由于量子不确定性规定了动量与位置不可能同时测得。当你扫描一个东西所有的位置信息的时候,你就自然而然地失去了其所有的动量信息。也就是说,你复制这个信息的过程,必然破坏了这个信息本身。
更简单地说,信息只能剪切+黏贴,不能复制+黏贴。
原本这应该是不可能在宏观层面做到的。因为当观测者的意识被包含在观测中,波函数就必然塌缩,量子效应就会退相干。然而,希尔伯特空间投影装置的本质,就是将量子效应在宏观层面显现的装置。
结果,这十二名少女呢?
当她们的所有信息被扫描输入进盖然计算机后,原本现实中的她们呢?
当她们的全部信息被扫描输入进盖然计算机后,她们原本的信息,那些原本代表“她们”的信息也就此被全部破坏了。
她们成为了“锚”的自律化管理AI。
是的,这么说的确没有错。
但是,又或者说——
她们“死”在了现实中。
“猫箱”被打开后,薛定谔的猫就此死在了密箱中。
……
白林不知道这个传说是真是假,但他确实可以肯定,几乎每一位“锚定点”都听说过这个传说。
他不可能询问玄枵这是否是事实。一方面自然是根本无法开口,另一方面就像人类不可能有自己是如何诞生的记忆一样,所有“锚”的自律化管理AI都没有自己诞生前的记忆。
所以这是一个无法被证实,也无法被证伪的传说。但这确实可以解释为什么锚的自律化管理AI拥有自己的形象这件事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线索。
如果这是真实发生的真相,那无疑当年的人们是绝对不可能允许这样的线索留存下来。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那么包括玄枵之内的这些女孩子就是当年那些被杀害的女孩子的信息复制体。
白林自然十分理解希尔伯特空间投影装置的价值,它几乎可说是现代人类新兴科技的基石,是通向未来的钥匙。是无论怎么形容都绝不为过的伟大成果。
但假如这一切,都是通过蓄意牺牲了无辜的少女们获得的……
“……我也许是想多了吧。”
白林轻轻叹了口气,将玄枵挡在身后。
他自认不是伪善者,但这个话题也实在太过难细想下去。
“放松一些,没有必要在意其他人的目光,就和在家里一样就好。”
“嗯。”
幼小的少女谨慎地点头。
“有什么想玩的吗?”
“我又碰不到这些东西。”
“借用我的身体,应该可以吧?有想玩的东西吗?”
“没有。”
“那我来选吧。有一个游戏我还算熟悉。”
白林从服务台那边领取了二十个船票配套的赠送代币,坐到一台格斗游戏机台前。
那是一个非常有创意的特殊格斗游戏,在人机对战了两把后,有人自然加入了对战。此时,在无人觉察到的情况下,玄枵接手了游戏的操作。
即使是自我限制在人类能够做到的极限,玄枵依旧将格斗游戏玩成了棋类博弈游戏。
在玄枵那压倒性的运算速度之下,她几乎完全算准了每一个对战对手的每一个决策,展现了高超的操作技巧。
就这样重复了好几次,白林不得不再一次质疑当初自己的想法。
想着这样不行的白林站起身,离开了已经开始有人围观的机台。
“抱歉,思虑不周。看起来这些游戏对于你而言不太能寻找到乐趣”
“没有关系。只要能让林你获胜就好了。”
“我说过,这不是为我做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够享受一下电子游戏的乐趣,不用考虑我这边。”
“就像是计算的乐趣一样吗?”
“唉。”
面对始终不能理解他的意思的玄枵,白林不禁叹气。看起来真是前路漫漫啊,
“还有,林。我已经大致上完成了这艘船的船体结构解析。”
“你还真的这么做了啊。”白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登船时曾经和她这么说过。“我只是因为你好像很喜欢计算东西才这么说的。而且也说了,如果你没有兴趣就不用做吧?”
“只要是林你的要求,无论什么我都会做的。”
“你真是……”
或多或少,有那么一些无力感涌上心头。
和玄枵相比,很显然作为他师父的警官持有的“锚”的自律化管理AI丽小姐主动性和自主性都要强过太多。
白林也一直希望玄枵能够自主一些,但显然还任重而道远。
“船体应该是用货轮后改的,结构强度差强人意,但至少还在许可范围内;上层扩建有些过括嫌疑,如果依照今年更新的标准详细审核的话可能会无法通过安全验收;逃生通道设计不太合理,有三处船舱向甲板逃生通道的中间段设计在了同一个中间节点上,一旦发生船难需要弃船逃生的情况,会发生人群拥挤在同一处而动弹不得的危险情形;消防设备配置数量倒算合理,但有大约三分之一接近甚至已经过期没有及时更换,存在失效可能……”
玄枵一项一项地向白林汇报着自己的分析结果,令白林一时间目瞪口呆。
“好吧好吧,我知道这艘船设计太老旧,指标更新不及时,存在安全隐患了。回头写一份书面建议给客轮公司吧,让他们好好整改一下。”
白林伸手轻放在玄枵头上。虽然碰触不到对方,但他还是刻意做出安抚玄枵的样子。两人就这样继续向着自己客房所在的船舱走去。
“还有,这艘船的货物适载量限制是988吨,现在实际载重1994吨。以及,救生艇数量不足,且有些存在故障无法使用。”
白林顿时停下了脚步。
“你刚才,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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