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天色微明。
一辆刑车。
两匹老马牵着。
踏破暮色平静,慢慢悠悠,吱吱嗄嗄走向午门法场。
以往行刑都在午时,但这次不同,因行刑时间必定较长,所以想赶在午时结束,必须清早出门。
薛生白跟着刑车走,几个禁军三三两两跟着,但每过一条街巷,就必有更多禁军加入队列。
这些禁军,埋伏各处,就为应对突发情况。
也有突发情况,不时会有一个喊着“谭公!我来救你!”口号的帮会成员,从暗中冲出,马上即与禁军战在一处。
一路到法场,至少得有十几个革命党自持武力高强的革命党被捉,到时提篮狱又得忙上一阵子。
薛生白请谭壮飞上刑台,刑台是昨晚搭好的,按照的是提篮狱中刑牢的形制,一张刑床,四只镣铐。
而已现亮色的晨曦之中,法场周遭,围观者甚众,或者是普通老百姓,或者是伪装成普通老百姓的江湖豪杰。
“各位。”谭壮飞拱手,“这位刑官小兄弟,不是杀我主谋,亦与我之死无关,大庆在这法场两百多年间杀了无数人,谁会去怨恨刽子手手中的一把刀呢?万请诸位今日往后,不要为难这位小兄弟,否则我九泉之下,亦不安宁。多谢了!”
周边人群皆现哀恸之色,或有人饮泣出声,或有人沉默暗恨,更有人低呼:“师父!”
化天游的呼声在一片沉寂中尤其刺耳,谭壮飞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别动,匆言,薛生白已喀嚓一声,锁住了谭壮飞的手腕。
展开牛皮针袋。
针袋中一排银针。
“谭先生,狱八针第一针,拔舌狱,又叫活扒脸皮,请你品鉴。”
薛生白施针在谭壮飞脸上,谭壮飞瞬间双拳紧握,脸皮涨得红透,口舌之中一声痛吼,又到半途戛然而止。
……
日已上三竿。
午时将至。
监斩官姗姗来迟。
刑台之上谭壮飞已不成人形。
很难想像,只凭几根细针,就能将一个大活人,折磨到如此地步。
从早上到中午,不知有多少自命英雄的江湖好汉,在半途退却,他们可以刀口舔血,提脑袋挂裤腰带上闯江湖,但自问绝受不了这种非人折磨。
那小刑官,从一开始的人人愤怒相视,到最后的目光触及便做闪躲,不是不愤怒,而是愤怒已被恐惧征服。
但凡与谭壮飞有相同理想,或者自认与谭壮飞有相同理想者,均会感同身受,舍身处地,去想如果是自己,在小刑官针下,能坚持几何?
掉脑袋,是一刹那的事,理想可在瞬间升华成为永恒,可面对这种可怖折磨,理想也会被碾碎成渣啊。
近处谭壮飞之徒的化天游,此刻更是呆若木鸡,针虽未扎他,他眼中已是恐惧毕现,通体皆湿,如同自大雨中捞出来一般。
……
“谭先生?”
薛生白唤了一声。
他以为不会有回复呢,因为这时的谭壮飞,理应已被连续施为的狱八针撕碎了,身体、意志、精神、感官,都应该已经被撕成一片一片的。
而每一片的具体描述都是疼痛,无止境的疼痛,如同噩梦一般无止境的疼痛。
但没想到,谭壮飞微张已经干瘪的嘴唇,吐出非常微弱的几个字:“……凡革命者……无不以流血始……谭某之血先流……”
……
薛生白抬头。
日光照在他的眼眸中。
正是午时。
“斩!”
监斩官将令签掷到薛生白面前。
枉死针。
可以是假死,也可以是真死。
这个世界的历史应该会记住今天这个日子。
革命先驱谭壮飞舍身赴义。
但不会记住是谁杀了他。
薛生白收拾针袋,走下刑台,走进人群,他该融入到这片混沌不清的历史中,但所经之处,人人皆避他如蛇蝎,独留他一人在历史中逆行。
……
禁军请薛生白上法场旁的一座茶楼。
袁集正坐在这。
作为九门提督兼禁军大统领,掌管的是整个沪上的治安,袁集非常忙,但今天之事,他得亲自来盯着。
“做得非常好。”袁集对薛生白说。
“我要是做不好,你会连我一起杀了吧?”薛生白便讽刺袁集逼他杀谭壮飞之事。
袁集说:“王爷对今天之事很满意,你私自联络陈家给皇上治病的事,就不追究了。”
呵。薛生白笑。
袁集也不多说什么,起身便走了。
而薛生白独自留在茶楼里,面色凝重,因为他注意到一件事,他能看到的那个数字,也就是他增加的功德寿数,由8降到了6。
杀谭壮飞损功德了?
损了2年,还好,但得问个明白。
……
再见到孟婆花了一番功夫。
薛生白得找到患病之幼儿才成,但在沪上,也不难找。
奈何桥上。
像素很低的孟婆瞧着薛生白:“与霸王天命交手了?怎么寿数都折损光了。”
啊?薛生白一愣,“什么寿数折损光了?”
孟婆怪笑,“你天生体弱,又经历易筋换骨之法,本来就活不过20岁,现在突然折了这一大段寿命,如果不是天命在身,你就该是魂魄来找我了。”
我草……薛生白明白了,他开始损失功德寿命,不是因为只损失了功德寿命,而是他的自然寿命没有了!才开始消耗功德寿命!
也就是说,他现在的寿命就是眼前这个6!刚够念完医科大的本硕连读!并还有可能继续折损!
“等等,我为什么会突然损失这么多寿命,就算我只能活20岁,这也得损失了六七年吧!是因为杀谭壮飞么?”
“谭壮飞三十年已失‘国之利器’天命,杀他倒是不会折损如此之多,关键在于,你的悬壶命,受霸王命压迫,上缴了寿数给霸王命。”
“这是什么道理!我与铁王爷根本没见过!”
“霸王扛鼎,横绝当世,日月交辉,普照万方,但凡你屈就霸王,屈就越多,对众生命运影响越大,霸王就会剥夺你更多的寿数,这就是霸王命与悬壶命相见的格局与赌局。
有点欺负人了吧……难道不能躲?不能逃!
“我若远走海外……?”
“远走海外又如何,你的寿数不还是写在我这儿?身负天命,即便顺应潮流,亦是霸王帮凶。”
“就真的没有办法躲?”
“你的搜病帅和寻疫将呢?”
啊啊啊……
“谭壮飞联合十位大宗师,都伤不了铁王爷分毫,我就算躲到海外,也要被吸走寿命……”
完蛋!
孟婆瞧着薛生白,叹了口气:“毕竟是个主顾,老婆子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悬壶天命之所以化生你身,必定是有道理的,霸王横绝不可敌,但总有破绽,有办法破他、杀他,你肯定知道办法,否则天命不会选择你。”
薛生白在想。
是的。
铁王爷,这个不在上辈子历史中的庞然巨物,的确有办法可以应对。
前提是,他的上一世历史在这一世仍有巨大惯性,反过来说,若不是他知悉那庞大的、无可匹敌的历史洪流,悬壶天命怎么会选择他呢?
只为给铁王爷的霸王天命加个血包?
没道理啊。
所以,让自己更长时间的苟活着,同时找到能够对抗铁王爷的天命,就是薛生白的战略与策略。
“多谢孟婆。”薛生白对孟婆一礼。
“不必了,多照顾些生意吧。”孟婆又瞧瞧薛生白可怜的本钱,叹了口气,“要不换下一任悬壶命来吧,我看你很快就要输光了。”
“绝不会的。”薛生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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