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春,中国文联及其各个协会建制逐步有序地恢复了。
只不过,旧的文联大楼已经划归了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使用,所以文联只得重新选址。
但是一直没选到合适的地址,所以就在沙滩北街2号,也就是《红旗》杂志社的大院里,搭起了几排木板房,算是临时的办公用房。
在第四次文代会后,文联和作协联合呈送了兴建文联大楼的报告并得到了批复,直到1986年,中国文联大楼终于在东三环边上的农展馆南里10号落成了。
直到2000年左右,文联和作协终于分开,各自拥有了独立的办公地点。
此时,其中一间木板房间,有几位文联和作协的大佬,正在开一个临时小会。
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大摞稿纸,搁在最上面的赫然是黄文彬的《胜天半子》。
“稿子你们都看了,什么意见?”身为文联主席的周运宜抽完了手上的烟,缓缓开口问道。
其他几人面色各异,并没有急着开口说话。
“这些小说,都是近两年出现的颇有争议的作品。”
周运宜只得接着说道:“有些是思想上略有偏差,有的是描写上过于激烈,还有些是……比如这个黄文彬。”
他的手指点了点最上面的《胜天半子》,“听说还不到二十岁,但是写出来的小说已经相当成熟了,而且非常的……不符合当下的主流,既不伤痕,也不反思,却有一种奇怪的超然态度,而且胆子很大!”
“确实很有些开创精神,视角也是独具一格。”
说话的人却是《文艺报》的前任主编张未然,“这些小说里,就这个小伙子的小说写得带劲,我很喜欢。而且反腐问题也不是他一个人提出来的。柳冰雁的报告文学《人妖之间》,也提到了腐败问题。”
“这个问题不是今天讨论的主题。”周远宜皱了皱眉头,敲桌子道:“现在主要讨论现在文艺界的创作风气,虽然文代会上已经确立了今后文艺界的方针,但是大多数的老百姓还有创作者,仍旧不知道这个度在哪儿。究开放到什么程度才叫开放?”
“我觉得开放,也要在一定的限度内,否则就不叫开放,叫放纵。”说话的人是李清权,《燕京文学》的主编。
文联秘书之一的甘武栋则是眉毛一抬,语气陡然大了起来:“艺术创作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界限,之前限制够大了吧,创作了什么传世之作了吗?”
“你这是抬杠!”李清权不满地回怼道:“这能一样吗!任何事情都不能矫枉过正,不然很容易直接崩盘!”
甘武栋回怼道:“怎么不一样!矫枉不过正,那还叫什么矫枉!”
“好了!”周运宜再次敲了桌子,只感觉头疼不已,文联这个家实在不好当,“别跑题了,说说这个黄文彬的小说吧。”
为了防止这些人再抬杠,他直接点名了:“李计,你是人民文学的主要负责人,你先说。”
李计又抽了一支烟,黄文彬的作品终审都是由他来通过的,他当然很清楚这些作品中蕴含的能量。
最早是1978年的3月份,《人民文学》的编辑收到了一份投稿,是一个江西的小伙子寄来的,里面是十二篇短篇小说,字数在一千字到一万字不等。
第一篇叫《彩礼》,讲了某省因为彩礼过高,最终害死了一个有为青年的故事,总共三千来字,看得让人毛骨悚然。
第二篇叫《卖拐》,讲的是东北的一个老骗子带着媳妇,把一副拐杖卖给了腿脚健全的厨师的故事。这篇终审被李计给否了,因为他觉得有矮化东北人之嫌,而且还对厨师和残疾人有些歧视,容易造成不良影响。
第三篇叫《鸭脖》,讲得某个时期,为了给学生吃点荦腥,学校的老师联合家长凑了点钱给学校,让学校每月给学生开两次荦。有一次,某个学生在吃鸭脖的时候,发现竟然吃到了臭老鼠,于是找食堂理论。结果无论是食堂、学校领导,还是新闻记者,都坚持是鸭脖。学生最后也只能承认是鸭脖。
第四篇叫……
当时,整个《人民文学》编辑部都被这个叫黄文彬的年轻人给震撼住了,不但想象力丰富,而且视角清奇又不脱离现实,还带着点黑色幽默。
李计其实对这十二篇稿子爱得要死,但还是忍痛毙掉了其中七篇,挑出了五篇,依次发表在了三期《人民文学》上。
其中最受欢迎的是一篇叫《心形石头》的短篇小说,两万九千多字,却写尽了人性。
《心形石头》,说的是民国时期有个青年男明星,经常给女演员送心形石头,说是自己在河边捡的天然石头,凭借这招他交往了很多个女演员。但是这些女演员并不爱他,只是借他的名气上位,分手后都会拿石头的事情暗示他抠门。
有一天,男明星给一个名气地位高他很多的女明星送了心形石头,结果真的打动了女明星的芳心,跟他结婚了。
只是没过多久,女明星出了事情,被捕入狱。男明星瞬间跟女明星离了婚,还划清了界限。
有记者就拿出心形石头的事情质问他,怎么对得起之前自己的款款深情。
他直接编了一个故事,这石头其实就是人工的。他去某个乡下义演,发现那里的人很穷,想直接给钱,但人家有骨气不要。于是他骗村民给他磨心形石头,说是很有市场,能赚钱,渐渐地村民靠这个摆脱了贫困。
然后,之前讨厌心形石头的女演员们,纷纷接受采访,亮出了自己收到的石头,说是人生中最好的礼物。
男明星被捧为了民国的时代偶像。
整个故事,荒诞不经却又深刻地反映出了人性与现实,极尽讽刺。
之后的《殡棺》和《芙蓉镇》,更是才华横溢,水平几乎要高出同时代作家一大截了。
等到《血色浪漫》一发表,李计都有些害怕了,他不大敢收,于是转给《燕京文艺》了。
果然一经发表就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但是不知道是谁又把这股子反响给压下去了。
本来他还想把这个作者借调到朝内大街166号来写作,后来还是谨慎地否掉了这个念头。
没想到,时隔一年,这小子又闹出了如此大的风波,真是能折腾啊。
“这个作者很年轻,想象力很瑰丽,创作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李计在脑海中想好措辞之后,无比谨慎地说道:“虽然他的作品,隐隐透出了一丝不符合当下时代的特征,但我觉得并没有触及什么底限,我们不应该强加干涉,只需要稍稍引导即可。”
李清权对此表示认同:“不错,黄文彬的小说并没有任何违背原则的地方,应该给予最大限度的宽容。”
“你这话简直是无稽之谈!”甘武栋直接大声喝斥道:“正因为他创作力强,更需要防微杜渐,及时约束,像现在随心所欲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说话的时候,甘武栋翻出了《佛山文艺》,指着上面的武侠小说。对于这些顶端大佬来说,要弄清一个作家的笔名和真实姓名,实在是太简单了。
只是说着说着,各自的立场又翻转过来了。李清权明显是在保黄文彬,而这位甘武栋的保守态势也渐渐表露了出来。
又讨论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一个定论。
“这样吧!”
周运宜做出了最后的总结陈词,语气严肃地说道:
“这两年的文艺作品中,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好作品,也有很多作者在摸索创作的边界。”
“在这些作家里,黄文彬这个作者很有典型意义,他的小说、剧本质量奇高,但是思想十分跳脱,创作技法超前,展现出来的性格切面也更多。”
“那就在文代会结束后,我们召开一次针对他的专项研讨会,好好地讨论一下他的所有作品,顺便借着这一次机会,给全国上下的创作者们,定一次调子。”
“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他将双手按在桌上,神情郑重:
“那我们就当着全国人民的面,好好解剖一下这只叫黄文彬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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