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少年情

  “铛!铛!”

  锣鼓与爆竹声齐响,热闹的大宅门前满面红光的中年男人抱着拳,向着眼前赶来祝贺的镇民们连连拱手。

  “恭喜许老爷,贺喜许老爷!咱们重阳镇,出了个大才啊!”

  “哈哈哈,哪里话哪里话。”许云生哈哈大笑,脸上的得意遮掩不住,只勉强压住越翘越高的嘴角,给眼前的老人让了位置。“里边请里边请,今日宴席,我许某好菜好肉管够!”

  重阳镇,即便是在本就偏远的宁安县也是数不上位的小镇。比邻深山,镇上的居民大多以打柴狩猎为生。而许府则是镇上唯一的大户,名下记着镇上七成的良田。镇民们打回来的新柴、猎到的皮肉,也都经由许家运至县城换取钱粮。

  现任家主许云生本人则曾至县中求学,满腹经纶。借着家势在镇上的话语权甚至要超过镇长。

  但这些,却都并非最令他得意的事。

  他最得意的,是生下了这穷乡僻壤难以想象的逸才。他的长子,许祈阳。

  重阳镇?宁安县?呸!

  吾儿祈阳,天纵之姿!

  许家儿郎祈阳,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律诗,七岁仗剑斩豺狼,十二岁便打遍镇上无敌手,就连他重金从县上请回来的镖师护院,都已不是小小少年的对手。

  大才!吾儿大才!

  络绎不绝的镇民纷来,偌大的许家大院甚至都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不得已,桌子已摆到了街上,衙门口都派出差人来维持治安。

  如此大排宴宴并非他许云生乐善好施。而是今日,就是他许家的麒麟儿最重要的日子。跟许祈阳取得的成就相比,区区大宴,不足挂齿!

  考入紫恒国第一学府,青岚书院。莫说重阳镇,就是放眼整个宁安县也屈指可数。

  一想到明日自己的儿子便要离开这小小县城,赶往天子脚下,拜帝师为长。自此荣华富贵,官运亨通……

  “哟!县老爷!快里面请里面请!唉,您来也不说一声,许某好去镇外迎接一番才是啊!”

  届时,少不得他这个当爹的,是要父凭子贵了!

  想到这,他压下去的嘴角,又忍不住上扬……

  ……

  ……

  许府,别院。

  与热闹的前院相比,此地清净许多。

  连平日往来的仆役此时也不见踪影,想来也是,这般盛大的宴席怕是仆人们都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那还有空呆在这?

  只在厢房内,小小少年仰躺榻上,俊秀的小脸上朗目疏眉、挺鼻薄唇,还有一抹不符年岁的成熟。

  如果许老爷在这,定能认出这正是自家麒麟儿许祈阳。

  听着门前热闹的声响,借口不适的许祈阳心中暗叹,自家老爹一辈子趾高气扬,不甘人下。今时自己即将赴京求学,未来仕途坦荡,今后家族也说不得从这边陲之地的土财主一跃成为京城名门,也就不怪他老人家如此大的阵势了。

  但理解归理解,让自己配合着在前院跟着赔笑就算了吧,自己的性子自己清楚。现在借口身体不适逃了这客套,只能辛苦老爹了。

  不过,老爹这也不见得觉得是辛苦不是?

  小脑袋里想着自己老爹肯定压不下去的嘴角,许祈阳差点笑出声来。

  撇撇嘴,将自己也要压不住的嘴角从笑容扯没,他伸手拿起桌上长条布包,起身、翻窗、纵身离院,一路出了镇子直奔九重山去。

  这一气呵成的架势,显然不是第一次干了。

  重阳镇位于宁安县最边缘,再朝北去就是绵延不绝的深山。那些地方虽然名义上还属于紫恒国土,但却没有半个人有胆量深入。

  就连理应靠山吃山的重阳镇民,也只敢在邻靠着镇子的这片山上砍些木柴、猎捕兔狲赤狐之类滋扰农田,又不至人不可敌的野味谋生。

  以许家的财力许祈阳自然不用去打柴,今天他也对那些小动物也没兴趣。

  来到林子边,许祈阳轻车熟路的钻入树林,直奔一处寸草不生,唯有山顶长着一棵歪脖子树的土坡。

  土坡旁,一间小屋,顶上一支烟囱,炊烟袅袅。

  “啪!”

  清脆的劈柴声入耳,许祈阳松了口气。探头朝屋内张望,一眼便看到床上躺着的妇人。

  “祈阳?”

  屋子后面传来稚嫩的声音,许祈阳心中小小讶异——他已刻意收敛了气息,但还是立刻便被察觉了踪迹,该说不愧是他吗……

  收敛目光,心中思绪未断,足下迈步绕到屋后。

  “咳,叫你爹作甚?”

  心中如何暂且不说,嘴上便宜不能丢,许祈阳面上笑容绽开。

  屋后空地,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打着赤膊,露出上半身精干肌肉,拧作一团的衣服搭在脖颈上,手里操着柴刀,身旁是堆砌的柴火。

  可惜一张小脸颇有风霜,本来清秀的面容现今只能算中人之姿。

  许祈阳目光略一偏移,便看见了被扔进柴火堆的那杆长枪。

  “哎哟我去我的小祖宗,你把家伙什丢进柴里干什么!?”

  劈柴的少年抓着脖颈上垂着的衣服擦了擦脸,风霜下清秀的脸上透出茫然。

  “你到底要做我爹还是我孙?”

  “宁不二!”把长枪从柴堆里拎出来的许祈阳气急败坏,俊秀的面抛去了成熟。“你脑子有病啊!”

  宁不二看了看那杆镇上的小伙伴帮他找来长棍,梳了枪缨,打了枪头的长枪,一时无言。

  这枪头,还是许祈阳出银子打的。

  “我娘又病倒了。”宁不二轻轻地说着,又将一块木头放上案,柴刀落下,径直劈作两段。“我得照顾她,没法再去镇上跟你们玩了。”

  “你要是想要,就拿回去吧。”

  许祈阳看着宁不二的表情,想骂他两句又张不开口。这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孩子打小就没了爹,抚养他长大的娘亲又身体不好,常年卧床。相比家世优渥的自己,一些何不食肉糜的话不能说、也不该说。

  想到这,面上的气急败坏也散了,他索性将带来的布包轻轻放到地上,自己也一屁股坐下,双手撑着地,望着山脚下锣鼓喧天的许府。

  “你知道小爷我为什么出钱给你打这杆枪吗?”

  “……为什么?”

  宁不二的手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却没耽误砍柴。他擦了擦汗,并不算灵光的小脑袋瓜转动了一下,没有找到答案。

  “因为你小子天纵英才。”许祈阳侧过身,十分认真地盯着宁不二。

  这回宁不二是真愣住了。

  他停下手,一用力把柴刀夯入墩里。又擦了擦汗,噘着嘴,似乎有些不高兴。

  “你又逗我玩。”

  “我可没逗你。”

  宁不二气呼呼地伸出手,掰着手指数起来。

  “七岁那会儿,柳师傅教我们基础剑法。我跟你比剑十次最多赢一两次。后来我好不容易想出法子治伱,结果你第二天就破了我想出来的招儿。”

  “你也知道你才七岁?七岁就能改剑谱,你知不知道你这天赋放京城也算独一档了?”

  “你不也才七岁!”

  “我……”许祈阳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只憋出一句:“我不一样!”

  “我叫你们一块练剑那会儿,小六、小阮、小顺他们几個加起来都打不过我。只有你,能跟我打得有来有回,这还不叫天纵英才?”

  不行,在这么说下去要被这小子绕到别处去了。

  许祈阳抢先开口。

  “不二,跟我走吧。”

  “……啊?”

  宁不二发出茫然的声音,小脑袋瓜像是跟他的柴刀一样卡进了木头墩子里,一时间转也转不动。

  过了好半晌,他才皱着眉头严肃地拒绝了许祈阳。

  “我还好多柴没砍呢,过两天吧……等我娘身体好些的。”

  “……谁跟你说这个,你当我叫你下山陪我压马路呢?”

  “什么叫压马路?”

  许祈阳一脸的没好气,但语气也不像刚才那般急迫。

  他目光一偏,又看向身后的屋子。心中叹了口气,但还有些不死心。

  “……我是说,跟我去京城。”

  “京城?”宁不二吓了一跳。“我去京城干嘛?不对,你要去京城?”

  他瞪大了眼睛,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我考上了书院。”许祈阳淡淡地说,对宁不二的反应并不惊讶——原本就是他要那群小伙伴们瞒着他的。而宁不二这几日,因家里的事也甚少下山,大人们更不会特意来通知这对离群索居的孤儿寡母,他自然无从耳闻这般“大事”。

  “书院?”对年末才满十二岁的宁不二来说,这个词有些陌生。

  “咱们镇,最有文化的人是谁?”

  “你爹。”宁不二很老实,这件事他还是心里清楚的。

  “我爹,还有我家的账房先生。”许祈阳点点头。“我爹小时候,爷爷使了银子把他塞进县里的私塾,也是那时候认识的先生。他俩在私塾里都算名列前茅的好学生,但末了也只考上秀才。”

  “秀才之后是举人,举人之后是贡士,再然后见了皇帝老儿,就叫进士……”

  “祈阳!”宁不二瞪大眼睛,赶忙捂住他的嘴巴。

  “呸呸呸!没洗手你就怼我嘴!”许祈阳一巴掌打掉他的手,白了他一眼。“这是走国家考试的唯一路途。据我所知,不止紫恒,绝大多数国家都是如此。”

  “而我考上的书院位于京城。门内弟子,无一不榜,人人皆有功名。书院长更是当朝帝师,皇帝见了也得尊称一声老师。”

  说到这,许祈阳的面上也浮现出得意之色。

  “那你跟皇上成师兄弟啦?”宁不二艳羡地看着他,语气里满是崇拜。

  “跟皇上当师兄弟有什么,我将来要当这九州的主人!”

  “那你当了九州之主,能给我娘盖个大点的屋子吗?”

  “……”

  许祈阳扭过头看着宁不二,不知道这家伙是真傻还是装傻。

  “你跟我走,我们一块去京城——不,京城只是开始,大丈夫何拘一国?天下之大,纵横披靡方为大丈夫。到时候我是九州主,你就是九州王,这天下你我分了它!”

  “天下……可我连书院都没考上。而且我也没钱,再说……”

  “我爹买了马车,到时候你就藏马车里。等到京城,木已成舟。谁还会花力气把你送回来?”

  许祈阳挑起眉头,打断了宁不二。

  “我爹每个月给我的例钱是二十两。我还不清楚京城的物价,但想来养两人吃饭总不是问题。至于住处……原本书院就通知我可以带书童、仆役,那定然是有地方居住。总不至于让学生们自己安排,那也忒小家子气,怎配得上紫恒第一学府?”

  认真听着的宁不二虽然很多事不明白,但他听得出来,许祈阳显然十分认真,他是真的想带自己一块去京城……去这天下。

  “你要是想清楚了,今晚我就把你藏进车里,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宁不二也认真地想了想,就想了一想,坚定地摇摇头。

  “我不能丢下我娘。”

  “哪怕我求我爹找人看护?”

  “子欲养而亲不待……”

  许祈阳苦笑起来,这小子其它记不住,单单就记得这一句。

  是了,我自己不是早就明白会是这样了吗。

  长叹一声,摇摇头。

  “我还真希望我没那么明白,或者你没那么讨人喜欢。但仔细想想,这两件事但凡少一件,我也不会邀你跟我一起走了。”

  他伸手一探,把地上的布包摸起来、解开,露出里面光彩夺目的长剑。

  长剑用墨绿剑鞘装持,剑柄饰青玉,剑首覆盂型。藏锋鞘中,却隐有霜寒乍泄。

  这是许家传家宝剑。

  “记得我写给你的那些小说吗?”

  “西门庆那个?什么时候写新的!?”说到这个宁不二眼睛一亮。

  “……我是说弯弓射大雕那个。”许祈阳耐心地说。“靖康耻,犹未雪。记得吗?”

  “啊……”宁不二一听是这个兴趣顿时淡了不少,点了点头。“那个道士的故事。”

  许祈阳开始反省自己写得是不是太过复杂,到底是怎么读才会把那个道士理解为主角?

  “你记得那姓杨的和姓郭的两家人吗?”许祈阳决定不纠结那些,直奔主题。

  “记得,都死了。”

  “都死了像话吗……他们家的孩子,一个叫郭靖,一个叫杨康,这俩人才是故事的主角。他们两家人关系很好,彼此送了对方的孩子一把匕首,匕首上写着对方的名字。”

  许祈阳将长剑从布包里取出来,随手一抽,反手一挥。

  “铛!”

  嗡鸣声转瞬即逝,与之一并消失的,还有宁不二留在墩子上柴刀的上半截。

  “你有病吧?”宁不二瞪大了眼。

  在宁不二骂人的时候,许祈阳已然收剑入鞘。右手握着剑把,随性一抛:“接着。”

  宁不二下意识接住长剑。再抬头,许祈阳已取了他的那杆长枪,回身欲走。

  “你干什么!?”宁不二大惊失色,这柄剑他以前在许府学剑的时候就见过多回,许云生老爷最心疼的就是这把宝剑。说是许家老祖传下的镇宅之宝,哪怕数十年过去,依旧削铁如泥。

  “这把剑叫春风。”许祈阳扛着枪,转过身。“你这杆枪,就叫野火吧。”

  “……什么意思?”

  “傻子。”许祈阳咧嘴笑着。“我在京城等你。”

  说完许祈阳不再理会宁不二,自顾自地下山去。

  “对了,不二这名字真二。等你来找我的时候,给自己取个不是贱名的名吧。”

  “就从书里找——”

  声渐轻、人渐远。待宁不二举目去寻,人已无影无踪。

  脑子里懵懵懂懂,似是明了许祈阳话中意思又隐有不安,握剑的手紧了又松。

  “不二?”屋里传出娘亲虚弱的声音。“谁来了?”

  “……”

  宁不二转身,轻轻将春风剑放到柴垛上,又从地上捡起被切断的半把柴刀。

  “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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