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前,在张允修的妻子从宫里出来后,提前就遣了人最快速度赶回家。
然后张府宅门大开,洒扫的洒扫,挂鞭的挂鞭。
张家五兄弟个个都赶紧再好好洗漱沐浴一遍,进而再迎到了正门之外。
张允修的妻子从侧门就回了家,但宫中内臣们抬来的那个大箱子,自然要郑重地在家门外摆香案,大礼跪迎入宅。
这样的动静自然让左邻右舍惊诧,不知皇帝又要给张家什么恩典。
直到鞭炮齐鸣,张家五兄弟大礼叩拜屡次谢恩,站了起来热泪盈眶地打开那个大箱子,远处围观的人才看到是一册册书卷、一道道书札。
“陛下好生叮嘱,着你们早日将《太岳公集》编整付梓。稿成之日,陛下亲为作序。”专门走这一趟的刘若愚神情很敬重,作揖后说道,“宫里或还有太岳公昔年进御册札,司礼监若再寻到,仍会送来。”
“先父一生著述,臣等安能懈怠?惟天恩似海深,臣等粉身难填万一!”
张嗣修被发配到广东,在那里呆了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他与三弟张懋修一起尽力搜寻着父亲散佚的文章。但罪臣之后,想要把几乎成为禁忌人物的张居正的文集整理刊印出来,何等之难?
现如今,皇帝亲自送来了一大部分只有紫禁城中才有的张居正手稿,更是明确表态了:天子也希望尽快看到张太岳的文集问世,并且愿意为这文集作序。
张嗣修说完这些话,就和四个弟弟一起再次跪拜谢恩,泣不成声。
张府门口的这些动静传开。
茶楼里,说书人们又在说楚藩案始末:对新的客人,对昨天听完认为还得好好听听好好琢磨琢磨的老客人。
申时行还留在京城里,等着春暖花开、运河解冻之后再启程回乡。
他儿子申用懋回来向他讲述了一下张府门前发生的事,申时行眼神恍惚地沉默了许久。
张居正是申时行“座主”。嘉靖四十一年申时行高中状元,张居正是考官。万历五年他升任吏部右侍郎,也是张居正的器重提携。在吏部,申时行事事秉承张居正的心意,因此张居正去世前,又举荐申时行以吏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本来只是居末,谁料张四维刚做首辅不久就回家丁忧,另外两个阁臣也相继去世,于是他又因此顺利地成为了首辅。
可以说,申时行前半生的官途都与张居正密不可分。
“……万历十一年,张四维一改当年做派……”申时行只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然后萧索地叹了一口气,“调和调和,调到最后,里外皆为和。”
申用懋不好评价。
他知道父亲现在是为万历十一年时没能扛住压力有些后悔了。
但那个时候若非太上皇帝的心意被张四维琢磨准了,张居正的风评又怎么会忽然大反转?
那个时候,新政余党都寄厚望于申时行。不论出于笼络朝堂势力的考虑,还是申时行本身就被作为张居正心腹在被攻击,申时行其实都有理由旗帜鲜明地维护张居正的名声与功绩。
但他做得没有那么坚决。
“你还记得高启愚案吗?”申时行忽然问。
“记得。那时儿子刚改兵部车驾司主事。”
申用懋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他从刑部主事改到兵部,申时行也在那个时间点刚刚成为首辅,原本是可以制止对张居正的进一步攻击的。
但言官丁此吕上疏揭发礼部侍郎高启愚主持南直隶乡试时,出题《舜亦以命禹》,是劝进张居正当皇帝。
太上皇帝将他的奏疏批示申时行处理,申时行回复:“此吕以暧昧险人大辟,恐谗言接踵至,非清明之朝所宜有。”
申时行不赞同这种做法,当时的吏部尚书杨巍秉承申时行的心意建议将丁此吕贬谪,太上皇帝也采纳了。
随后一众言官纷纷上疏弹劾杨巍阿申时行意,蔽塞言路。太上皇帝又觉得他们讲得有道理,诏令罢免高启愚,丁此吕留任。
申时行见状,就和杨巍一同上疏辞官。其他阁臣也一同请辞,太上皇帝又维持原来的判决,贬丁此吕出京。
“异论相搅,呵。”申时行只是苦涩地笑了笑,“此后事事难成,我又岂有天大本事?”
“……父亲,慎言。”
申用懋知道他爹这是感慨太上皇帝不断更改决定,目的无非是既让阁臣压着言官,又让言官钳制阁臣罢了。
但后来局面难以收拾,阁臣深恐会被抛弃背锅,太上皇帝呢?开始幽居怠政了。
申时行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为父过不久就要回乡了,这是多给你上几课。你此前都在兵部任职,可知设了枢密院后,为何先调你为鸿胪寺卿?”
申用懋说道:“父亲既为太常大学士,儿子自不好再于枢密院任职。否则父子二人分任文武两院,非议不少。”
“不。若是去年初我便速速主持分设了诸学科,你有什么不能继续留在枢密院的?”申时行自嘲了一下,“就是顾忌太多,性格使然啊。如今,你得我言传身教,也事事求慎。殊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你又没有为父那么多挂碍。”
申用懋确实是谨慎低调的,要不然也不至于去年才从郎中改任鸿胪寺卿。品级提升了,但明升暗降,哪里有那么多实权?
看着儿子,申时行叹道:“你大哥早夭,弟弟只是举人出身,申家往后要靠你做这顶梁柱了。离京前,为父奏请将你改任枢密院。你一贯踏实,在兵部任职就勤于边务。申家此后专于兵家,也算为父这个首任太常大学士对儒学纳百家的一个交待吧。”
“父亲!”申用懋心里有些震动。
申时行只萧索说道:“陛下有什么心意,不惮于明示天下。仅此一点,为人臣者能轻松多少啊。”
说罢从书房的架阁底下拿出了一个箱子来,抚摸了一下箱面。
申用懋看了看,并没有沾上多少灰。
申时行用怀念的目光看了看这箱子,随后说道:“你将这箱子送去张府吧,都是多年来书信。太岳公神主面前,替为父祭拜一番吧。”
申用懋这才知道父亲早有准备,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整理过张太岳与他往来的信札,也许还看过许多回。
可这个箱子既然一尘不染,却又藏于书房架阁不起眼的底下,还收之箱匣内。
恰似申时行谨慎又拧巴的一生。
这样的事情不只发生在申家。
张府门口的事情传开之后,这天的在京老臣,不知道有多少把还留着的一些张居正信札找了出来。
有些人看了看,想起很多往事。
有些人像申时行一样,选择了派人送去张府。
皇帝心意明白,臣子是惯于揣摩的。
“父亲,您以为陛下还有什么用意?”
王衡还一直在翰林院赞画馆任职,现在也向王锡爵请教着。
“自然不是只为了恢复太岳公的名誉。”王锡爵理所当然地说道,“于吏治、财计、军国事乃至于学问,太岳公一生所遗功绩著述,难道不应该好生研习?”
王衡愣了一下,问道:“父亲是说,陛下想让满朝文武学太岳公?”
“不当学吗?自世宗西内静摄,君荒于上,臣纵於下,将嬉于边,士嚣于庠。大明瓦解土崩之祸,将隐中于晏安无事之日。非有雷霆之力,何足以集上下涣散之孰?非有整齐严厉之法,何足以其积久疲顽之习?”
他也回忆着当年,说着臧否世庙皇帝的话,语气之中感叹不已。
“江陵知其然也,慨然出其身以任之。奋乾刚,行独断,宫府内外,一听于己。赏罚予夺,悉决于心。不以逼上为嫌,不以死权为讳,推其意岂不以为大丈夫?至于众谤于生前,奇祸发于身后,则已于任事之初,逆睹而熟计之矣。所患者,吾志不行,事功不立耳!”
王锡爵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如今,我也不过是再拾牙慧罢了。陛下添官加俸又厉行优免,不吝实设诸相,难道不是鼓励天下文武都志以天下为己任,锐意用事而副此志?”
“……可太岳公毕竟权倾朝野……”
“太岳公从来未有不忠!”王锡爵断然说道,“陛下彰太岳公之志,便是告诉天下人,陛下也是志以天下为己任。只要忠君用事,便无需忧虑陛下疑忌。要不然,何必设诸相?大丈夫,谁无保爵位、顾妻子、邀名誉之心,陛下从不讳言之!”
两个位极人臣的“宰相”都在教着儿子,教他们理解皇帝的心意,教他们怎么走以后的路。
哪怕太上皇帝仍在,皇帝依旧用先纳了张居正孙女为妃、再请太上皇帝恩赦张居正诸“过”、最后不断降下殊恩的方式恢复着张居正的名誉,提高着他的影响力。
这自然是在告诉天下人,张居正是他极为欣赏敬重的臣子。
这件事本就已经很让人震撼了,但随后的正月初九,成国公朱鼎臣、宁远侯李成梁、武定侯郭大诚,文臣里的申时行、王锡爵、田乐、朱赓、沈鲤、李戴、陈蕖、温纯、杨一魁、朱国祚和张嗣修、张懋修两兄弟忽然被召入了宫中,还将有更加令天下人震动的消息传出。
他们入宫之后,径直被请着快速往慈宁宫而去。
慈宁宫中,太监宫女们的神情十分紧张、悲痛。
他们隐隐听到了不少女眷的哭声。
田义和陈矩也紧张但肃然、沉痛地等在门口,开口就道:“太上皇帝病重,数日来每况愈下。今日卯时醒转后,精神忽然好了,又能开口。施针用了参汤,许是……”
众人不由得心里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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