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和消息当然比舰队更快,陈璘只是来护送相关人等入京的。
但现在楚藩的宗室到底听谁的?信谁的?
好在紧赶慢赶、日夜兼程,侯拱辰终于也到了武昌府。
很多朝以来,宗人令的存在感并不强,驸马都尉的存在感也越来越不强。
但对此刻的楚藩来说,宗人令的分量够了,尤其是奉旨离京、专门到了武昌府来处置楚宗案的宗人令。
侯拱辰没有与湖广当地的官员们多打交道,而是直接到了楚王府,也暂时住在这。
他指着另一个驸马都尉王昺,望着面前的朱华奎和楚藩八位郡王,神情严肃地说道:“奉旨,我与王驸马暂时代理王府事。你们或者会多想,但旨意明白:不论结果如何,楚藩都会在!这一点,要明白传下去。另外,先请郡主仪宾及楚藩在册镇国将军以上都到王府来。”
“……侯宗令,叫他们来是做什么?”朱华奎脸色很白。
“联名劾奏殿下之三位郡王,再加上宣化郡王,楚藩仍留武昌府的就只有四位郡王了。我们二人奉旨暂代府事,殿下放心我们诸事都只问四郡王及王府属官?闹出这么大的事,楚藩后面如何处置,关系到每一个在册宗亲。既然不能让楚藩以为陛下让我们接管了楚王府,自然是建言拾遗的宗亲越多越好了。但楚藩实在人多,故而只请郡主仪宾及镇国将军。”
他们跟着陈璘出发之前,楚王府的事还是该交接好的。
然而这个交接就并不容易。
朱华奎这么多年苛待旁支,实在已经闹得离心离德。
眼下侯拱辰和王昺一要安抚住已经上头犯下大错的诸多宗亲,二要维护皇帝威严,三又要考虑到朱华奎确实血脉没问题的可能性。
所以他们既不能就此把王府存银发了下去,又要让楚藩旁支相信皇帝这回会秉公处置,绝不会忽略他们的利益诉求。
侯拱辰和王昺所能做的,就是先在朱华奎、诸郡王、诸郡主仪宾和镇国将军、王府属官面前封存了账册、府库,然后再传达楚藩不会因此除藩的旨意,最后让各位镇国将军先去一一传达:明日,只要是楚藩在册宗亲,没被抓的人人都到王府来。
不是要再抓人,而是传达旨意,告诉楚藩宗室接下来这一段特殊时间该怎么安排。
其中有一点:到了王府听旨之后,宗人令和王驸马会每一家都走访到。
身为宗人令,侯拱辰确实可以关心到每一个宗亲。
只有朱华奎越来越觉得不妙:这怎么感觉像是要搜集他刻薄的证据?
其实当有过边镇军伍生涯的梁云龙接手巡抚职务、前军左都督所率的部分标兵和长江水师也到武昌府之后,楚藩宗亲现在当然已经冷静了很多。
殴杀了巡抚是什么大事,他们心里多少有数。
而另一方面,整个楚藩不过三千多人,当日一大半都参加了那场哗乱。
其中虽然有些日子还过得去的中层宗室也带了家仆、朋友,但真正在册的宗亲也去了一千多,“法不责众”嘛。
所以既然宗人令亲自来了,各位镇国将军去了王府之后又开始一家家分着跑了一遍,大家听闻楚藩不会除去,心里就更有底了一些。
第二天一早,楚王府正殿门口的院子里就挤得满满当当。
楚藩虽然已近四千人,但还有家眷、老小。此刻来这里的,只是有了宗亲爵位的“家主”。
人数总共不算多。
然后就见平夷伯带着不少荷甲亲卫走了进来,而王府已经被前军左都督的标兵们围了。
“宗令,这是何意?”
楚藩慌乱起来。
“肃静!”王昺大喊一声,先开口,“楚藩上下,一同听旨!”
陈璘平静地压着腰间的刀柄,站在侯拱辰的另一侧。
在围成一圈、守住了各个出路的前军左都督标兵们之间,楚藩宗亲恐惧又不安地一起面北跪下。
侯拱辰这才拿出了一道真正书面的旨意,缓缓地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楚藩上下,都给朕听好了!”
又是朱常洛自己写的旨意,而且是半路上急递追到侯拱辰交给他的。
“是凤阳高墙里的人少了,还是开国以来被处死的宗室少了?聚众成匪,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冲击官衙,殴死巡抚,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干的?还嫌楚藩不够乱?接下来是不是要逼着朕给你们一个交代?”
侯拱辰念着这样的内容,楚藩上下个个脸色煞白,想象着皇帝是在怎样一种愤怒状态之下亲笔写了这样的敕旨。
“朱华奎!不论你是不是朱家血脉,楚藩被你搞成这样,和谋反有什么区别?还有你们那些劫杠的、冲衙的、打杀命官的,朕知道你们有怨气,有缘由,但都是蠢货,愚不可及!堂堂一省巡抚殒命,这样的大案都不办,朱家还坐得稳江山吗?还有钱财尊养宗室吗?”
“事情分四件!楚王多年来处置王府事不公是一件,着侯拱辰、王昺明查!楚藩宗亲劾奏楚王血脉存疑是一件,有关人等都随平夷伯入京,朕亲自过问!劫杠案是一件,冲衙打杀命官案是一件,侯拱辰见旨现场查问。带头的、动了手的、趁乱劫掠了武昌府城其他人家的,主谋宗亲除名交予湖广有司裁断!查不清楚就都留在王府里!”
“钦此!”
侯拱辰话音刚落,陈璘抬起手:“奉旨意,标兵拔刀,为宗人府家法堂前卫!”
“有!”
齐刷刷的一片怒吼声后,又是长刀出鞘的声音。
楚藩上下彻底面无人色。
“旨意宣读毕,王驸马,请置于案上。”
侯拱辰把圣旨交给了王昺,后者放到了用于迎接圣旨的香案上,而楚藩上下仍旧跪着。
“我先再讲一句:楚藩不会除,是陛下天恩。但国法、家法在上,陛下有旨,事分四件。现在我奉旨意,查问劫杠案和楚藩冲衙打杀命官案。”
侯拱辰顿了顿,又看了看陈璘之后才说:“故湖广巡抚赵可怀过问劫杠案时,尊宗亲身份,既未刑讯逼供,反倒多受辱骂。如今我奉旨行家法,除该赴京之楚藩宗亲,其余人当中,谁事涉两案还是自己站出来的好,如此至少家小还在宗人府名册上,仍为宗亲。”
楚王府正殿前鸦雀无声,谁肯站出来?
“没人说?那我就只能照锦衣卫给的名册拿人,用刑逼问同谋了。”
侯拱辰从袖中拿出了一张纸,缓缓说道:“辅国将军朱华趆的第一道题本到了京城,施政院刚刚动议改革宗禄,陛下就知道要坏事,锦衣卫指挥使亲率诸多校尉南下,如今一路先经河南山东到了江西,正在来湖广的路上。陛下给王指挥的旨意,是楚藩之外每一藩都要走到,对他们晓谕利害。至于楚藩,早就在暗查。”
他还没打开那张纸,眼睛看着楚藩上下:“有冤该伸冤,该等陛下处置。如今闹成这样,总要有个交待的。没有这个交待,陛下如何驳了礼部呈上的宗禄改革方略?宗室连一省巡抚都能肆意打杀,谁还能安心帮天家治理天下?有王指挥亲谒各藩,即便除了楚藩又如何?陛下一片苦心,盼你们念着楚藩上下,让我好交代,也不要再给陛下添忧。”
劫杠案里,有名有姓的三十几人被楚藩宗亲冲衙救出来之后,梁云龙为了不激化矛盾,连那劫杠的三十几人暂时都没抓。
反正有名有姓,而他已经调兵封闭城门多日,只许进不许出,楚藩重要人物如今都在城里。
现在劫杠案的“匪首”朱蕴钤、朱蕴訇两人面如死灰,但率先悲愤地呼喊道:“若不是殿下处置不公,我们何必义愤填膺?老小都快养不活了,他可曾接济族亲?”
“陛下说了,事分四件。百姓若是有苦有冤求告无门,难道落草为寇占山为王了就不是匪贼、逆贼?”侯拱辰摇着头,“这件事,我会秉公查明,陛下也定会给楚藩一个公断!楚藩做出这等祸事,你们是旧怨新恨蒙蔽了心智,但现在更该想想,是哪些外人撺掇了你们!好教你们知道,此事陛下已经明旨诏告天下,是有人谋反。这个大罪,难道要整个楚藩扛着?”
朱华奎浑身发抖,现在即便是武冈郡王、江夏郡王等人也浑身发抖。
“无端死了一个巡抚,难道这事能不了了之吗?”侯拱辰痛心疾首,“难道被人挑拨利用了,你们自己不得不被问罪,却能眼睁睁地看着有些人逍遥法外吗?我不妨直言!”
他指着朱华奎:“身为楚王闹得一藩离心离德,激出如此变故,楚藩必定是要另封他人的。可你们伸冤用错了法子,陛下也只能大义灭亲!言尽于此,再无人出首,我便只能按图索骥,依锦衣卫所呈名册拿问了!”
听到侯拱辰的话,朱华奎眼前一黑,昏倒过去。
而那些中下层楚藩宗室得到侯拱辰这句准信,情绪也崩溃了,不少人号啕大哭起来。
早知陛下如此明察秋毫,何必要闹成这样呢?
题本劾奏朱华奎的朱华趆没想到会这样,武冈郡王等人也没想到会这样,但楚藩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劫了杠、冲了衙、杀了巡抚。
看到前军左都督标兵们的刀刃寒锋,看着那道圣旨和侯拱辰手里的那张纸,终于有人先往一个方向磕了磕头,然后泪流满面地站了起来。
“若是能有个交待,宗令不需要交出那么多人吧?”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有两个挚爱亲朋的名字,要说予宗令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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