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常洛的记忆里,大明的藩王之中印象最深刻的自然就是他那个潞王叔叔、福王弟弟和这个末代楚王。
都是经常被用来举例证明大明的宗藩之害、宗藩之废的。
前两个都是因为封王时给的待遇之优厚,后两个还都有明末时的“高光表现”:福禄宴和交椅佐军。
如今,他那福王弟弟已经被关到凤阳高墙里的,大概也摆脱了将来被闯王烹为“福禄宴”这样野史里记载的故事。
这个事大概是杜撰的故事。但张献忠进攻武昌时,湖广大员请求朱华奎捐资助饷。朱华奎指着明太祖赐下来的裹金交椅说“此可佐军,他无有!”这个事情倒是真的。
随后武昌城破,楚王府被“尽取宫中金银各百万,辇载数百车不尽”,让张献忠讥笑“有如此赀财而不设守,朱胡子真庸儿!”
朱华奎的格局可见一斑。
要派出三法司去查这个案子的消息当然不用瞒,因为劾奏楚王的题本是公开的。
此刻说不定已经有去往武昌府向朱华奎报信的人了,因此三法司前往查案的人虽然还没定,但旨意要先发过去。
至少让楚藩都知道,皇帝已经在重视这件事,至少让朱华奎忌惮一些,不至于凭本支宗主身份先迫害其他人。
当此时,武昌府城,北面武胜门内的贡院正在举办今科湖广乡试。
因为太学之设,今年乡试之后紧跟着还有大学苑的考选。
如今因为大学苑学成之后就赐同进士出身,因此这大学苑考选实则已经成了“小会试”。
反正进了大学苑,仍旧能去参加会试,那何必不考?考进去了之后,保底就是名列会试第三甲的前程。
因此今科乡试似乎成了先取出正副榜、然后正副榜举子还可以有资格参加大学苑考选。
这可能是最好考的一年,因为今年有恩科会试,基本上中举多年的举子们绝大部分已经提前启程进京了:今年恩科会试,明年会试正年。短短半年时间里,他们有两次博得金榜题名的机会。
武昌府城之内热闹非凡,入夜之后,江夏知县公鼐的府上还有贵客来。
公鼐对他十分敬重,但神情却很为难。
“县尊与应督学莫非说不上话?”客人神情里露出不满,“今科本就多允了些乡试取额,还有太学各苑考选。塞几个人进去罢了,榜上有名者既然多,皆大欢喜之余哪有那么大的干系?”
说话这么直白,既因为他国戚之家的身份,也因为他对公鼐的重要性。
这个贵客,正是上一代楚王的王妃王氏的哥哥王如言。王妃之家,也是太祖钦定的国戚之家。
公鼐在江夏这个省城、府城双重附墎的知县做县令,当地势力最大的一族自然就是楚藩。
正如王如言此刻直言不讳的:历年以来,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一级一级的宗室里,妃、婿之家通过代代姻亲及楚藩的背景,既掌握了至少江夏县大量的土地,还有许多额外的机会,比如通过县学、府学和院试、乡试等诸多手段操作功名出身。
所以对公鼐而言,要命的是去年厉行优免不知道得了楚藩多大的帮助才能交出一份答卷。
现在他们来要求“投桃报李”了。
“王太公,我区区新官,和应督学又如何说得上话?应督学去年才调任湖广提学副使……”
“蒙阴公家五代五进士,仙居应氏三代六进士。县尊是不肯帮,还是不愿帮?”王如言并不客气。
公鼐心里烦闷。
他尊称一声王太公,是因为王如言在楚藩之内的地位。
虽然如今楚王不是前代王妃所出,但仍要尊前代王妃为母。大概因为是名义上的“舅舅”,楚王对王如言十分尊敬。
这种尊敬是做不得假的,不仅态度上如此,王府里的很多事都是王如言在出面打理。
就好比眼下。
王如言无非是说:你们两家都是代代有人在朝为官,想攀关系还攀不上?哪怕如今的提学副使应朝卿才来一年多,但你当真不能请托一二?
“王太公,我小小知县。这事,府尊、臬台……”
公鼐心里当真是万马奔腾,找武昌知府徐应簧不行吗?找按察使李焘不行吗?非要找他一个小小的附墎知县?
王如言见他想推脱,沉下了脸:“县尊不认这人情,那就作罢!只是过几个月征收今年赋税时,县尊莫要哭难!”
说罢就扬长而去,公鼐气得不行。
泰昌元年刚刚到武昌县来,那时还好,结交名流、积攒名望,一切按部就班。
去年厉行优免,那就要开始得罪人了。连衍圣公都不敢造次,地方上看似应该低头遵奉,可哪那么容易?到了他治下的江夏县地头,还是要得到楚王的支持。
真闹出什么事来,楚藩的罪过还轮不到他公鼐来过问,但他把差使办砸了的罪过却免不了。
“家学渊源”的公鼐选择了个当地大族商议好一个分寸,帮他们从别处获得补偿——比如说,对问题源远流长的武昌府税课司归属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洪武年间,太祖把武昌府税课司赐给蜀王。此后五代楚王在位的过程里,当地官员虽然也尝试掌控税课司,但主要还是楚王府在控制着武昌府税课司的收入。
嘉靖初年,楚王甚至还奏请把这个事情正式化,让朝廷把武昌府税课司的印章改为楚王所有。虽然礼部当时以“无某王税课司印,此关系体统”为由驳回了,但是这些争端是一直绵延至今的,楚王府也在事实上掌握着武昌府税课司的许多职权。
别的不说,光是武昌府城之内,通衢绸帛店“俱系宗室”所有。这话可能有夸大,但楚王府占武昌府城商业的大半份额是真实的。
现在王如言撂下了狠话,公鼐在房中气得直打转。
到了明年,就是他到任三年应该“受考”的年份了。赋税问题,当然是地方官考察的一个重要维度。公鼐自知因为武昌府税课司和楚藩的问题,自己在赋税方面的成绩相比大明其他县州来说,肯定是下等的。
但也不能太难看啊!
他气愤又忧虑地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他雇的钱粮刑名师爷就贼兮兮地跑到了他面前。
“堂尊,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公鼐本就心情不好,闻言心中又一沉。
师爷的表情确实是沉重的,开口说道:“有楚藩宗人劾奏……”
师爷们有属于他们的情报网络,旨意既然到了湖广,虽然暂时还没有到江夏知县这个层级,但公鼐的师爷已经知道了。
闻听楚藩里有人状告楚王实则是王如言的儿子,陛下已经下旨要由三法司来明查此事,公鼐不由得惊了。
“……可有实据?”
“……既敢指名道姓,恐怕八九不离十。”师爷说道,“堂尊莫非忘了?那状告楚王的辅国中尉朱华趆,其妻正是王如言之女。还是因为他办事得力,这才娶了王如言的女儿。如今他状告楚王是岳丈私生子……”
公鼐呆了呆,对之前那个在“厉行商税”之时就来与自己打过交道的朱华趆有了印象。
细细品了品之后,他喃喃说道:“这是……有分赃不均之事?”
要不然,想不通。
“武昌府内怕是有泼天动荡了,堂尊要早做准备!”师爷要提醒的只是这个。
不论怎么看,这都有点像是楚藩的内部斗争。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朱华趆背后不可能没有人。
他毕竟只是个小小的辅国中尉,旁支中的旁支。
但他既是王如言的女婿,如今又状告老丈人以私生子窃据楚王之位……其中有多深的水,想一想就知道。
公鼐想了想之后忽然笑起来:“恐怕楚王府之内已经慌了神。这下,他们倒无心他事了。”
碰到这么大的事,他们还会有精力去搞什么谋取更多功名出身、计较赋税的事?
对楚藩来说是灾,对此时的公鼐来说就是喜事。
但师爷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堂尊,若是彻查之下,这两年楚藩与县里的一些事也被供出来……”
公鼐脸上一僵,随后咬了咬牙,愤愤不平地说道:“楚藩毕竟是宗室!我一个小小知县,上不能有违陛下旨意、朝廷政令,下不能激乱地方,又能奈何?陛下是能体谅下情的!”
他心里毕竟也蒙上了一层阴霾,而此时此刻的楚王府之内,虚岁三十三的楚王朱华奎已经气得摔了好几个杯盏,同时用怀疑地眼神看着王如言。
“他为何要造如此谣言!舅父,他可是你的女婿!”
王府的正殿内,王如言和他的族弟王如綍都在这里,还有一个名叫王玉的王家人。
朱华奎的孪生同胞弟弟朱华壁也惊疑不定地看着朱华奎。
多年以来,王太妃家一直对他们兄弟俩倾力帮助,不论是楚王还是他这个宣化郡王,完全是一家人的模样。
兄弟俩过去都认为这是因为他们年幼,朱华奎又是楚藩嗣王,自然只能通过王太妃家得到支持,这才能够压制其他郡王。
但现在情况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孽畜!只怕是为了前年和去年昌明号的分润!”王如言咬牙切齿。
朱华奎不太敢直接问那个谣言真伪。
他已经不年幼了,他知道自己不能也表现出怀疑。他就是先王亲子,就是当代楚王!
殿内也没有人对这个问题提出疑问,只是把朱华趆的做法定性为造谣。
“如今怎么办?陛下到底是听信了谣言,还是借这谣言想要动楚藩?”朱华奎提到了皇帝,语气弱了很多,战战兢兢地问。
“……诸藩之中,蜀藩与我们楚藩是太祖血脉,潞王是陛下亲叔。昌明号允我们三家入伙,一开始我们也以为陛下是想让我们三家出些钱助内帑财计,但年年都分润……陛下不像是要对我们动什么削除之心。”
“那为何不干脆重办了他们?还要派三法司明查,宗室体面何在!”朱华奎又惧又怒,“如今怎么办?”
“……殿下,既然是题本上去,陛下也不能视而不见。”王如言想了想之后说道,“当此时,不如先反劾之。那孽畜阴私也不少,兴许陛下也只是在等王府具本自辩。有了台阶,那孽畜是因私心而造谣生事,陛下才好处置。”
朱华奎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最好再表表忠心。”王如綍也开了口,“既有昌明号分润,陛下又一直忧心朝廷财计,那税课司……”
偌大的楚藩,竟然就是楚王和王太妃的母家人在这里商议对策。
其余王府属官、旁支族老一个不见。
宣化郡王朱华壁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此时在武昌府城内另外的一处宅子里,也有几个人聚在了一起,都是身穿便服。
“你说的是真的?”一个中年人盯着年轻的一人问道。
“我夫人就是王如言的女儿,这才无意间听到隐秘!”说话的正是朱华趆,“那朱华奎不仅不是先王亲子,他和朱华壁也根本不是孪生兄弟!那朱华壁,是王如言族弟王如綍的一个家养子王玉的儿子,都是抱养去的!这事,都是先王怕王爵旁落,与王太妃的夫家一同谋划的!武冈郡王,这楚王之位,本该是您的才对!”
他看着的是另一个年轻人,和朱华奎共曾祖的武冈郡王朱华增。
楚端王的血脉里,如果朱英一脉也已经绝了嗣,那么就只剩下朱华增这武冈郡王一脉。
朱华增是泰昌元年才袭封郡王之位的,这时候想到楚王之位的可能性,也不由得看向了另外两个老者:“东安王叔、江夏王兄……”
那个中年人是如今的东安郡王朱英燧,此时他盯着朱华趆:“王侄这么多年苛待我们这些旁支也就罢了,但你自不同!如今,你为何要指认此事?况且事情过去了多年,仅有你夫人之言为证,又如何取信于人?”
“我也是旁支出身,区区辅国中尉罢了!”朱华趆愤然道,“为虎作伥,无非谋个生路。王叔,您老以为我那夫人是那老贼亲女吗?无非要我卖命,婢女收为义女罢了!但多了这个女婿名分,我辛苦一年,几乎要悉数孝敬予他!别的不说,去年厉行优免,朝廷令地方足额给宗藩俸粮,其他旁支可曾领到?”
江夏郡王拍了拍椅靠:“我这一脉,只领到三成!”
“我再怎么低微,毕竟也是楚藩族人!若是那朱华壁真是先王亲子也就罢了,无非宗主刻薄!可是如今楚藩之财尽落于外姓之手,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先具本劾奏,就是舍生忘死了!但此事要成,凭我一个小小辅国中尉如何能行?三位都是郡王,还请为我们楚藩子弟讨回祖业!”
朱华增心里热切,但朱英燧还是老成一些:“没有其他实据了?”
“难道我夫妻二人舍得一身剐了还不够?其余实据,自然是要请得陛下彻查!”朱华趆顿了顿之后说道,“难道……陛下不想湖广赋税能再多不少?有舍才有得!三位郡王放心,那些蝇头小利,远比不上昌明号分润。这事只要上合圣心,一定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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