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正式出现在大明朝野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宣布了五军都督府左右都督在外开衙的计划。
对地方来说,他们关注的只有一点:各府左都督从京营选标兵三千到地方。
这跟去年勇卫营在镇江停留了几个月有什么区别?
人数更多,永久在地方。
册封三侯五伯在前,谁去赌他们是不是用盼着立功的眼神来到地方?
毫无疑问,沈一贯的离朝,枢密院的设立,各地厉行优免和考察士绅的阵仗,李贽受劾却反而被征辟为太常学士,都预示着大部分士绅心目中的“黑暗时代”正式来临。
退一步固然越想越气,不退却又可能血流满地。
沈一贯在八月下旬才回到宁波,他老家在府治所在的鄞县。
作为致仕首辅,他回到老家了就是最重要的耆老,前来拜访是理所当然的。
沈一贯的儿子沈泰鸿听了父亲的叮嘱,先以舟车劳顿为由,在他们投来的拜帖上一一回复,约好了时间派人送出去,回来之后就在沈一贯面前板着脸。
“……一科会试罢了。如今为父致仕,你后年大可再试。”
是因为去年会试的事情闹别扭。
沈泰鸿心情不愉快归不愉快,但如今看着父亲略显疲惫的神情,还是叹了一口气。
王锡爵的儿子王衡能去考,首辅沈一贯的儿子为什么就不能去考?
考虑那么多,还不是两年下来就从首辅之位上退了下来。
沈泰鸿并不知道这还是他走运了。若如今还是朱翊钧在位,沈一贯按部就班成了首辅,后年的那一科会试时沈一贯为了避免像张居正一样陷入儿子高中状元带来的风波,直接为沈泰鸿求了个小官,堵死了沈泰鸿的科举路径。
因为这件事,沈泰鸿从此视沈一贯为仇人,几乎算是父子断交了。
从此一生倒是流传下了很多诗,大多怨念深重:什么泪洒梨云作雨痕,半生春事不堪论。游丝怪底无拘束,逢著花枝便断魂;什么津亭拂水最长条,折赠夫君挽细腰。如今花落无人管,闲逐东风过六桥。
沈一贯这么做,当然是因为儿子其实才学颇为出色。他担心儿子一考就是好名次,然后为他引来无穷风波。
王衡高中,王锡爵还不是当廷哭告喊冤?
沈一贯想着皇帝当时的做派,也陪儿子叹了一口气:“是为父误了你三年。只不过当时……哎。”
他觉得自己和王锡爵的情况又不一样,他当时还是被皇帝猜忌为“凌迫皇权”的主谋啊。
沈泰鸿毕竟还没经历过那件事,听父亲这么说,还是心软下来,然后又问:“父亲传信让儿子先清查自家田土人丁情况。今年来许多人家都来问,儿子还不敢轻举妄动,但大伯那边……”
沈一贯点了点头:“我既然回来了,这些事我来做吧。”
“当真要……”沈泰鸿一直在当地潜学备考,此刻听了父亲的话,脸上满是忧虑,“抚台藩台遣人来打搅过数回,问您有没有交待家里怎么做。如今盯着咱们沈家的,着实不少。浙江诸府州除湖州嘉兴归了应天抚按在督办,如今都……”
沈一贯看着他:“你呢?想必他们也跟你说了太学之事,你是考大学苑,还是应后年会试?”
沈泰鸿犹豫了一下,回答道:“臬台倒是有心在汪督学和谢学监那边美言,说考选恩荫都行。儿子还是想考会试,名正言顺……”
作为首辅的儿子,本身才学也不错,沈泰鸿当然没必要还去太学的大学苑学个三年。如果后年金榜题名,直接便可出仕为官了。
“那就安心备考。”沈一贯目光深邃,“为父没有给他们回信,他们怕是已经急了。想拉你下去,借为父的名望,这事啊……”
沈一贯当然知道浙江会有一场很大的变故了。
湖州嘉兴实际上归了应天抚按在管,浙江三司一下子要应付两套抚按。
他们当然还是更主要地围绕在浙江抚按周围,但湖州、嘉兴这两个突破口,不知道已经被牛应元、王德完查出了哪些东西。
还有谢廷赞。
“谢学监正在宁波考察士绅?”
“在宁波和诸位大人应付了一阵,又先去温州了。”
沈一贯呵呵笑了一声:“这是等为父回来呢。罢了,你先去请你大伯,还有其他族老。”
他说的是他的堂兄,是沈一贯伯父沈明臣的儿子。
沈明臣过世之前,已有布衣诗人的美称。沈家在宁波,不小啊。
当天晚上,沈家的主心骨说话了。
虽然已经致仕,但他毕竟是从首辅位置上退下来的,是最清楚皇帝心思和中枢隐秘、最明利害的。
听了沈一贯的话,沈氏族老、沈一贯的堂兄都脸色难看,沉默了一会。
“肩吾,连我们沈家也不能幸免?”他堂兄很不忿地开了口。
“什么幸免?莫非长州申家、太仓王家的事你们没有听说?”沈一贯凝重地说道,“谢学监先去温州,就是知道我在路上。等他回来,还是见到沈家已经遵奉旨意的好。”
“可之前……”
“之前我是说过先看看。”沈一贯长叹道,“如今结果不是出来了吗?我都回家了。陛下刚刚年过二十,旨意定了下来就是定了下来。听说濲阳公家里也已经主动清理投献田土人丁,还自首退赃了,难道我乞了骸骨,还要代天下不甘愿的士绅扛着?”
他们家就有不甘愿的,这些工作都得做。
说罢沈一贯看着沈泰鸿,目光中带着希冀:“将来不比往日了,族中子弟,还是想办法考选太学生,想办法科考出仕吧。赋税关乎朝廷财计,这件事,陛下不会退让的。”
夜里先安排了族中按这个原则行事,次日又先和儿子一起出了门。
浙江巡抚刘元霖所在的定海也在宁波府,就在鄞县东北面不远。
沈家回帖说沈一贯舟车劳顿亟待休息,因此约了月底再聚。
可沈一贯在家才歇了一晚,却又动身出了门。
“往西南去了,值得他一回来就亲去拜访的,只有濲阳公了吧?”
听到陈经济的话,刘元霖脸色阴沉。
赵家已经低头了,沈一贯给他们的反馈很不对。
“抚台,陛下旨意,各地驿站都由朝廷来管,并入了枢密院,这……”陈经济这个浙江提刑按察使司驿传副使这下真的是利益相关了,“咱们……”
“不急!九月就九月!”刘元霖抬手打断了他,“秋粮要到十一月,急什么?驿站改动,更要到明年!”
但沈一贯毕竟是先撇下了如今浙江的在职要员,到达金华府兰溪县时已经是四日之后。
他是来拜访赵志皋的。
病瘫的赵志皋前年就跑了,他之前仿佛要死了一般,结果现在反倒还健在。
看到拄着拐杖的赵志皋,沈一贯也不由得苦笑,长揖在地:“濲阳公,别来无恙。看来还是故里的山水养人,得见濲阳公病体康复,一贯喜不自胜。”
赵志皋表情古怪地看着他,随后嘿嘿笑了笑:“若非肩吾,老夫这是卧养在床的。”
沈泰鸿这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来拜访赵志皋。
“你和贤侄一起切磋一下学问吧。”赵志皋吩咐了儿子,就引沈一贯去书房。
他走路确实已经颤颤巍巍了,这倒不是装的,于是沈一贯扶了扶他。
看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首辅一起进了书房,沈泰鸿只好和赵志皋的儿子一起去了别处。
书房之内,两人相顾无言,随后一同苦笑了一下。
沈一贯当然明白赵志皋当时就是装的,但赵志皋如今却不瞒着他,倒像是不怕沈一贯大嘴巴。
“辞官好啊。”赵志皋先开了口,“无官一身轻,我只怕是已经多活了。”
他说得没错,他确实多活了。
就算病瘫在家,但心情如何能放松?原本于去年病逝在任上的赵志皋,现在居然还健在。
两人先叙旧,聊到了已故的徐文璧,聊到了申时行和王锡爵,此后才聊到太上皇帝和皇帝。
“……这么说,今年正旦节,竟真是二圣临朝?”赵志皋有些恍惚。
沈一贯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那夜之事不管到底是如何,但正旦大朝会上,太上皇帝是有欣慰感慨神色的。”
赵志皋恍惚了一阵,摇了摇头之后就说:“肩吾来此,有何指教?”
“岂敢。”沈一贯严肃起来,“如今陛下忧心财计,定要厉行优免,浙江除了湖州、嘉兴二府,其他地方都拖拖拉拉。昔日濲阳公与我在朝,阁臣都是浙人。浙江上下多年来日益骄矜,恐怕会为浙江引来祸事。我先来拜访濲阳公,一是挂念,二来也是做给他们看的。濲阳公,去年以来,胁迫甚重啊。”
“……他们竟敢如此?”
“虽说自首免罪,但有些事既然牵涉到你我……朝廷还是要留些颜面的,这才是他们的凭恃。”沈一贯苦笑着,“濲阳公,即便卧养在床,但将养了两年,能够开口了也说得过去。这事,还是只有你我二人能收拾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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