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宪成和高攀龙很担心皇帝像了解那两人的底细一般了解他们。
听到皇帝发问,顾宪成仍旧跪着,腿有些麻,头皮也也有些麻。
“……朝政虽是利民善政,然推行既难,自是在朝诸官多有顾忌。或因私利,或不敢勇于任事。草民等人于书院讲学,都是以之为例,勉励学子将来若学问有成出仕为官,不可学他们。”
听上去十分忠心,并且正义。
朱常洛却只是淡淡地说道:“朝堂之上,朕面前,你们就不用讲这些了。怎么做官,朕自开设了一个通政学院。你们这些书院,该讲的是哪些,心里要有一杆秤。历来多有禁毁书院之事,难道是怪书院在教书育人?”
顾宪成看了朱常洛一眼,只觉得大汗淋漓,立刻低下了头。
刚才一瞥之间,皇帝的眼神似乎洞悉了一切。
“借这个机会,明明白白告诉卿等。”朱常洛的目光看向文武两班,“官就是官,民就是民。江山是打下来的,国家最大的手段是以暴制暴。不懂得这个道理,逾越了真正民情的红线,妄图以在野物议影响朝堂,那便是形同谋反。官职在身者,要体察民情,却该知道自己首要身份是官,也不必过于忌惮所谓民情。”
顾宪成听得心头震动,皇帝却仍在说话。
“出仕之前,出仕之后,自然免不了同门、同乡、同科。穿上了官袍,戴上了官帽,就都是朝廷和国家的维护者。如何获得功名出身,如何历考升迁,主要是国家给的门路,不是哪些人给的门路。”朱常洛看着众人,“因为政见,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朝堂之中有党有派,朕都清楚。”
“这不奇怪,有争议才好拾缺补漏。”朱常洛指着两人,“但是也要记住,还有许多在野之人在盯着。若受攻讦,总不能让人因私心或德行而攻讦。在其位谋其政者,顾虑良多,这是正常的。不在其位者,自然少了诸多顾虑,尽可夸夸其谈。他们说几句话、写几篇文章是容易的,你们名声坏了,将来办事却更难。”
高攀龙直了直腰杆,准备说话。
朱常洛却冷然看了过去:“你们都是做过官的人,自然明白朕说的话对不对。朕再说一遍,讲学就好好讲学,讲学问,讲道理,讲做人。怎么做官,朝廷有进贤院,有通政学苑。”
顾宪成拉了拉高攀龙的衣袖,磕头说道:“草民谨遵圣谕。”
连国家最大的手段就是以暴制暴都说出来了,他哪能不明白皇帝真正想讲的是什么?
开学院就只做个教书先生,别像大学士一样指点江山宣扬什么政见。
皇帝的要求就是这样,皇帝也仍然是在给机会。
今日无非是确认了,皇帝非同一般。朝堂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是王锡爵更得皇帝喜欢,只是皇帝要这样。
“天下书院,进贤院和礼部都把今天的意思传过去。”朱常洛冷漠地说道,“士绅对朝政有不同意见的,只有入朝为官、上疏谏言才能改变。确实愿陈下情的,朝廷也没有阻塞言路。但只要仍然在野,那么朝廷政令之下,唯有先遵行一条路。国家优待士绅,为的是鼓励贤才为官造福百姓,为的是在野士绅帮助地方官治土安民。做不到的,就是朝廷的敌人。”
顾宪成和高攀龙听完这样粗鄙直白的话语之后,在沉重的心情之中告退离开。
这样粗鄙直白的话语很得李贽的胃口。
而皇帝在朝会上这样“大放厥词”,朝参官们居然都没有鼓噪,没有纷纷发表见解,李贽也挺意外的。
五个人里只剩下了他,皇帝看了看他之后从严肃的状态里轻松了起来,笑了一笑。
“都了解李宏甫,都了解朕。”朱常洛开口就是这句,“都怕朕听信所谓异端邪说,动摇文教根基?”
申时行担忧地开口:“陛下……”
“不急。”朱常洛压了压手掌,“设百家苑之时,朕便说过。儒学为体,百家为用。大道理朕不想讲了,天下官绅,朕也已经得罪不少了。设了枢密院,说了以暴制暴的话,朕的心意你们也已经都明白了。”
孔尚贤身躯微颤,文班之中不少文臣带着担忧的目光看了看武班那边的文臣,又看着皇帝与申时行、李贽的背影。
“学问是帮助天子和朝廷治理天下的。不变的至理当然简单,学起来简单,教起来简单,做起来也可以说一句无过便是功。”朱常洛看着申时行,“变起来则很难。成了,是新的圣贤;不成,是异端。天下学子无所适从,都担忧已经明明白白的进身之阶出了问题。”
李贽算是见识到了如今朝会上讲话的坦白程度。
只见皇帝的目光也看向了他:“赵宋有程朱,大明也有三人从祀孔庙了。学问该是不断推陈出新的,有识之士难道真以为如今与赵宋、与汉唐、与春秋先秦时一样?屋舍尚且需要缝缝补补,何况学问大道?朕也以为,李宏甫许多说法确实偏激了一些。”
李贽愣了一下,皇帝却又看向了孔尚贤:“然而如今文教得失也有目共睹,难道悉数归咎于有些人本性污浊?所谓弟子不必不如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最后才是申时行:“汝默为太常大学士,朕复设太学,委礼部、吏部等诸衙于进贤院,什么是贤,贤者该走什么学问大道,这个问题是应该由朝廷来主动解决的,不是放任朝野大儒各抒己见。”
顿了一顿之后,朱常洛提高了一点音调:“朕是一国之君!历朝历代君王怎么想,朕不管。但朕直言不讳,朕尊崇于国有益之文教,朕不是至理教条之下战战兢兢的学生。如今,文教于国仍是利大于弊的,故而朕仍会尊崇。但其弊处,朕也不会放着不管。泰昌一朝,学问大道能不能再精进,既是自今日之太常大学士、来日之文相的责任,也是卿等所有人的责任!”
运用皇帝的身份,朱常洛直接把自己摆到了他们最推崇的上古时期的位置:那个时候,君王皇帝就是什么有用就用什么。
儒、道、法、墨……谁的地位是天生的?
现在皇帝并没有否认儒学的地位,但是再次把这一点明白说了出来:你们得有用,得更有用。
太常大学士、被皇帝明确承认的将来的文相,他的责任也确定了:政治思想的确立、宣扬和推陈出新。
是要去主动做的事,而不是坐等什么大儒、当世大贤出现。
“传旨,征李贽为进贤院太常学士,征朝野大儒领太常学士衔,改太常寺专研学问大道。”朱常洛把这条鲶鱼放了进去,“学问之争,正如朝廷政见派别之争,于国而言都是好事,拾缺补漏!斗而不破,对事不对人,那就都是为了国家,为了大道传承!”
申时行甚至没能多说几句话,皇帝就这么不容置疑地给出了意见。
他这个太常大学士辩得过李贽吗?最终的结果能得到皇帝的认可吗?
皇帝允许请外援。
他坐山观虎斗罢了,总会选择一个最终对他有利的结果。
泰昌二年的这个七月,皇长子降生,皇帝把枢密院亮了出来,也把关于学问和地方新政的态度亮了出来,并不顾忌天下官绅对此有什么意见。
以暴制暴,适者生存。
机会只留在泰昌二年,有这个免罪窗口期。
自泰昌三年起,仿佛已经完全确立了主题:除旧迎新。
不做被除的旧,就要做主动改变的新。
压往地方的,是这一年最后的终局成绩单:厉行优免办得怎么样?士绅考察结果如何?太学生考选有了哪些新苗子?未来三年计划做哪些学政、水利、路桥事?明年开始上交多少存留多少?
沈一贯还不知道这些事,他正在运河之上往南走。
淮安的水陆驿里,他碰到了北上的朱赓。
“……一别经年。”沈一贯作揖。
“……肩吾兄……”朱赓也作揖。
“叙叙旧吧。我知道贤弟有许多话想问,我能说则说。”
他们在驿站之中谈了什么,外人并不知晓。
李三才没有见到他们,似乎两人都在避讳、低调。
从朝堂中枢、从新君身边离开的人,和阔别朝堂许久的老臣,两个人有很多旧要叙,但重点始终是将来。
次日清晨辞别沈一贯之后,朱赓坐上船继续往北,目光凝重。
浙江……
谢廷赞离开了湖州嘉兴二府,到了宁波。
他和浙江巡抚等人把酒言欢,听他们推荐当地的士子,因为学籍监察御史有举荐恩荫的名额。
他收了好处,但刘元霖等人并不敢掉以轻心。
虽然有风险,但说不出什么:为国荐才又没过错。
舒柏卿还在等待着圣裁,孟希孔又提前得到了信息,开始与乐平县衙的其他官员们商量着贺表和上呈施政院的题本怎么写。
南京城里,萧大亨则看着信件,琢磨着怎么应对那个要到南京做兵部尚书的前军都督府右都督李化龙。
北京已经大变样了,南京……能适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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