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形势,其实聪明官儿已经都看得懂了。
至少当前时候,皇帝的决心坚定得吓人。添官加俸、士绅三年一考、厉行优免、地方允设公办银等几板斧下来,明确透露出的只有一点:别想着挂印而去就能安稳。
你不当官,你就成了被考察的士绅。你当官,还能指望皇帝将来通过提高待遇让你们依旧自在。
浙江按察使司有许多按察副使,有提学副使,有兵备副使、海防副使、驿传副使等等。
陈经济就是驿传副使,主管浙江境内驿传交通。
长兴知县舒柏卿“疯”了的消息和湖州知府陈幼学行文各县州勉励刑名的消息都经过很多人传到他这里来,顺带着还有求助。
比如来自茅坤次子的求助。
“那谢学监往湖州去了?”他问了问自己的师爷。
“正是。”这师爷心情忐忑,“东翁,听说提学衙门行文各府,要召士绅回乡待考,我……”
他是浙江绍兴府出身的一个秀才,自然也在被召回之列。
陈经济脸色难看。
绍兴一府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官场上做师爷,难道悉数回乡待考?
汪可受发这公文下去时有考虑到这个吗?
明初时就已经有句话:天下师爷,半出绍兴。
到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能说都大多都出自绍兴,但江南富庶之地,确实有许多人从事这个职业。出过官多的地方,一代代经验积累,诸多潜规则和要诀传授,江南富庶之地在这方面有巨大优势。
做师爷当然不必非要有功名,只要懂得官场要害、头脑好用就行,但有个生员身份当然还是更适合官场的。
何况在江南,考个生员出身或者干脆捐纳也不是特别难。
现在浙江提学衙门这一道公文下去,天下多少官员的师爷得回到故里待考?
这一晚的文会上,陈经济就向汪可受提出了这个问题。
“浙江非同寻常啊。”陈经济说着,“以虚贤弟,如今消息还没传到诸省,我管驿传,或能稍阻。难道当真让这一封封家信传到诸省?今年非比寻常,各地都事重,多少同僚要倚仗师爷办事?”
汪可受之前还真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他虽然守操自律,却才干并非是顶尖。
听到了陈经济提醒,汪可受的神色也让陈经济等人看了出来。
他们面面相觑,心里有些喜意。
卖了他这个人情,随后多少能收获些什么。
汪可受觉得自己可能被谢廷赞摆了一道,但是公文已经发出……
“考察士绅,这也是头一回。”汪可受想了想之后却摇头说道,“若同僚们以为不该如此,可具本呈奏,想必朝廷也会定下更详细的章程,下一回就好办了。”
当然可能因此被天下同僚腹诽,但对汪可受来说,第一回办这事,出点问题引起不便也正常。
反正他只是在遵奉旨意和朝廷政令。
陈经济表情一僵,再次语重心长地提醒:“书信往来,不是易事。便以绍兴府为例,有些人甚至远在边陲为幕僚,哪能仓促赶回?若不能亲自回乡待考,难道便要列为下等?”
“士绅如何考察,这是都察院并礼部拿出的章程。”汪可受说道,“列位也看过旨意和行文,考察只着重是不是有违国法,还有乡里小民风评,另外则是考教学问。”
他顿了顿之后说道:“按说只有考较学问该当面,否则仅以书信往来命呈经义文章,恐有捉刀之嫌。这一点……罢了,我今夜就具本题请圣断。”
几人面面相觑之际,汪可受又说道:“今日既有后学才俊在此,我也正好考较一下学问。若果有才华出众者,我倒不吝在谢学监那里提一下。当然,这恩荫之权在学籍监察御史那里,还要看他们的学问文章能不能入谢学监青眼。”
汪可受把这捷径推给了谢廷赞,那就是暗示自己不会在常规考选上有偏颇。
陈经济他们跟谢廷赞根本不熟,而这家伙当时来浙江游玩就在到处跑,现在更是在到处跑。
好在汪可受也并不是完全不近人情,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继续附和,开始这种特殊的文会。
提学衙门的公文既然已经传到了他们的耳中,离杭州府不算远的绍兴府自然也已经收到了公文。
绍兴知府看到公文内容,脑袋立刻就嗡嗡嗡的了。
绍兴在册享有优免但在外为幕僚的士绅该有多少人?
“……府尊,恐怕会吵死人。”
“……提学衙门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是让天下官员都忌惮?都不要阻挠新政?”
“……不行,我要立即去藩台大人那里请示。”
绍兴知府越想越害怕。
现在学籍监察御史还没到绍兴府来,但是来了之后,如果在绍兴府掀起许多案子,那就真是要开炸了。
一旦因为什么有违国法或者欺凌乡里被问罪,什么案子不是仗着“东翁”的官位和这群绍兴师爷私底下的师爷人脉网?
绍兴师爷本就是一张网,官员延请绍兴师爷,一是看中他们的专业,二是想用这张网更快捷地联系上一些其他官员。
由他们再蔓延到他们的东翁,那么几乎将波及整个大明官场——不是每个官员都会请师爷,但从一个官到另一个官,又会隔几层?
绍兴知府很害怕皇帝是想借考察士绅最终大范围整顿官场。
谢廷赞其实也没想到他按需要拟的公文、汪可受疏忽之下就这样引起一场巨大波澜。
陈经济也没有含糊,随后就先以此事的顾虑去问了按察使。
而浙江布政使和浙江巡抚也很快就知道了,并且意识到这可能捅出天大篓子。
题本和奏本迅速拟就,有些是让朝廷做主专门就这种身份的士绅定下一个方略,有的直接弹劾谢廷赞和汪可受虑事不周引起物议纷纷。
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时候同样有三份弹劾递到了皇帝的面前。
一份是南京礼部尚书弹劾南京某些在任官以诗文结社,所著诗文多有妄议朝政,并且呈上了去年和今年分别刊印的《金陵社集》两卷。
第二份是应天巡抚牛应元弹劾顾宪成、高攀龙等在东林书院大肆讲学,每月一会,妄议朝政,品评朝官。
最后一份则是北京礼科给事中张问达弹劾寓居通州的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
这些都是题本,内阁的意见是:值此厉行优免之际,不宜降罪士林评议朝政,过犹不及。
朱常洛看了看拟票人:沈一贯、申时行。
“王阁老没署名?”他问了问田义。
田义回答道:“昔年张江陵是力禁书院,力禁士林妄议朝政的。王阁老如今主持新政,自然以为该严办。他的密揭刚送到养心殿,还没纪要。”
朱常洛点了点头:“顾宪成……李贽在通州啊……”
东林书院的鼎鼎大名,李贽的鼎鼎大名,朱常洛当然是知道的。
现在他看到这三份弹章,心里在琢磨着。
叶向高干这种得罪江南官绅的事,到底是因为想进步来纳投名状,还是暗藏激化矛盾的用心?
去年江南大案的详情,耿定力在朱常洛面前点出“密谋之人不只三人为什么只办他们仨”,朱常洛也从萧大亨的密奏里知道叶向高有参与。
只不过他先投了,这才让萧大亨后来的事好做很多。
南京礼部尚书,距离入阁已经不远了,朱常洛觉得叶向高主要还是想进步。
牛应元这个巡抚看不惯东林书院倒是很合理,他只怕正愁不能激化矛盾,好多办一些案子,让下半年南直隶数府的清丈田土好做一些。
但是李贽……
“耿定力……是李贽的学生吧?”
“不算是,都是同乡,李贽和耿定力的二兄耿定理亦师亦友,昔年在湖广黄州府……”
李贽是个名人,这么多年在朝野闹出了不少事,田义还是了解他的。
作为“异端”,他现在再次被人弹劾也不奇怪。
朱常洛思索的只不过是为什么这个时候弹劾他“敢倡乱道,惑世诬民”。
听田义说李贽的言论,什么不能“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什么“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什么“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显”,“无一厘为人谋者”,“昔日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则吞人畜,小不遗鱼虾。”
朱常洛算是知道他这么多年为什么屡屡被人围攻,还数次被焚著述了。
“你倒是用心说了不少。”朱常洛看了看田义。
“臣知道此事不小。”田义只低了低头。
“是啊,这是想让朕表个态了。”朱常洛点了点头,“严办李贽,那就是朕会给天下官绅多留些颜面。若宽恕之,则是朕真的对天下官绅乃至对如今理学文教失望透顶。”
田义没说话。
“金陵诗社、东林书院、李贽……”朱常洛嘴角露出玩味的微笑,“各不相同啊。传旨,金陵诗社、东林书院各选二人,都是在野的。再加上李贽,都带到京里来。朝野评议,朕都该听一听。该如何处置,不如当面听一听再圣裁。”
田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了?”
“……臣只是觉得,那可要热闹了。”
“热闹点好啊。”朱常洛微微冷笑,“盯一盯那张问达,看看这旨意传出去之后他的动向。”
有人把事情挑了起来,面对皇帝既不直接恩准又不坚决反对的态度,他们怕不怕李贽真到皇帝面前狂喷一通如今的朝官和文教?
那家伙是真敢的。
朱常洛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么费心费力地整这么多活,不就是因为大明官绅思想出了问题吗?
自诩高洁的东林党人,自负怀才的诗文高手,还有一生“顽固”的李贽,都到御前来表现一番好了。
朱常洛表示期待。
他还不知道浙江的题本奏本和弹章正雪片般送来,而浙江提学汪可受是李贽真正的学生。
谢廷赞已经到了湖州,摩拳擦掌地来到了茅维面前,看猎物一般但又笑眯眯的眼神极其可怖。
而熊廷弼监察南直隶学籍,面前更是整个大明规模最大的士绅群体。
就连萧大亨都有一些怕:“飞百,要得法啊!”
熊廷弼点头:“略得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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