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京师还是地方,无论官居几品,泰昌二年的真正压力开始了。
天子高高在上,对地方官眼下的焦头烂额也已经有了直观感受。
比如一月底从江西乐平呈来的密奏。
孟希孔说:漕粮顺利,乐平去年赋役也已经大体上厉行优免。但是自春节以来,乐民民风骤坏,诉讼争执较往年多出数倍,乡绅往往托辞为难,调解不力。
【臣实在不知为何有如此多奇案、难案!案子是真非假,设身处地,各家族老也确实难以调解。一时官司极多,胥吏都叫苦不已。臣试陈一案……】
朱常洛知道孟希孔用了昌明号的将来布局,知道他是在拉一批打一批。
但就算他在当地已经初步站住了,仍然在被络绎不绝的民间纠纷淹没时间精力。
朱常洛也在基层工作过,当然知道民间的纠纷里,很多都十分离谱。
如今,大明的乡里确实主要靠乡绅调和、调解或者控制着日常矛盾。
现在有些地方开始不管甚至挑拨情绪,而普通百姓很容易被挑拨情绪。
尤其是谁和谁通奸,谁忽然有了谁撑腰,谁家忽然霸道了些要占谁便宜……新仇旧怨一旦爆发,诸多阴私被人揭露,都是小民相争。
矛盾没闹到县衙之前,谁会知道?
渐渐发酵甚至被怂恿挑拨,最终往往酿成地方上的“大案”、“命案”。
因为孔尚贤的“响应”而心情好的朱常洛没能持续这种好心情太长时间,地方上乡绅们的“非暴力不合作”终于因为调解乡里这个环节的失能而集中爆发出效果来,在春耕时节。
旧党第一回有了个十分好的理由。
三月花开,风和日丽,皇极门西侧的宣治门前,寻常朝会时朱常洛根据旧例在这里御门听政。
申时行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子弟蒙难,族老诘问,臣痛愧难当。重设太学本文教盛事,臣忝任太常大学士,正欲勉励天下学子,岂料骤闻噩耗。臣家事不该有辱圣听,然臣家、元驭家,还有朝堂一百四十三位同僚家都有此等家事牵扰,事出有因啊。”
朱常洛看着面前足足跪着的九十多人,还有四十多个站着却同样脸色沉重的新党。
是啊,就连申时行这等地位的人,老家也被偷了,族人卷入许多纷争。
这样的事皇帝总不可能派大军去清剿吧?
这种事剿得完吗?
也不是什么加强地方刑名力量能解决的事情,基层治理到不了位就是到不了位。
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方上往往一个乡绅大族就是一两个甚至数里。拔掉了之后,新的力量没有填充进去,就一定会陷入短暂的“无政府”状态。
乡绅实质上“维稳”地方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今天本不是让他们在这件事上当廷商议,申时行出班奏这件事也是拿了方略出来的,只不过很快就许多人哭着出班附议罢了。
为皇帝办事,结果家被偷了,不处理不好,显得太冷漠。
“确实事出有因。”朱常洛点着头,“卿等各家遭遇,朕先去旨各省抚按,务必为卿等主持公道。”
底下顿时一片磕头:“陛下之恩,臣感激莫名。只是陛下,乡里讲究与邻为善。臣等越得陛下器重,臣等宗族越有仗势欺人之嫌,不是邻里相处之道。”
像是在请皇帝别继续害他们了。
孔尚贤想着这段时间听说到的士林间讥讽、议论他的话,心里也极度不是滋味。
不想来上朝了,但皇帝又不允。若是要称病,只怕又遣人视疾——毕竟皇帝好敬重他,还为孔家手抄《论语》了。
“卿等这么说,足见地方士风已败坏到何种田地!”朱常洛怒道,“朕知道许多事起因还在二月考察士绅的旨意下去之前,他们现在听闻旨意,难道还敢忘了教化乡里之责、肆意妄为?”
“陛下明鉴。考察士绅,臣亦以为可,此长久之计。然今年厉行优免、清丈田土,政令纷繁,地方人心不安,这确是实情。臣以为,今年诸省提学、学籍监察御史,仍以太学考选为重才是……”
尽管之前有赏赐,是衍圣公与都察院一同题请,申时行也票拟了同意意见,但旨意往地方传的这段时间里,大家还是知道了这是皇帝主导的意见。
怪不得手抄《论语》。
“实情……如此实情便对吗?”朱常洛的语气之中带着愤怒,“因为心思不纯、私心不安,大明各地忽然就民风败坏至此!他们没树反旗,然鼓动百姓,挑拨离间,无事生非,这已经是形同造反了!”
“臣以为,更该速速考察士绅!”王锡爵站了出来说道,“臣愿续行新政,为朝廷解财计之忧,先是舍侄遭退婚,又有四邻与臣族中各支小民横生争执。诚如陛下所言,事出有因!去岁以赋役之重相挟,今年以乡里邻睦相挟,足见去岁问罪不够!虽非造反,足见不忠!”
宣治门外顿时吵闹起来。
旧党认为稳定压倒一切,新党认为考察士绅的旨意到了之后必定有许多人会更加忌惮、正该借此一锤定音推动今年厉行优免。
“国初!”朱常洛制止了争吵,开始说道,“唯官员有优免!如今,推而及举子、生员。你们出仕为官,愿为朕与朝廷效力,朕岂能坐视你们反受他们欺辱?朕不为你们主持公道,那还有谁愿出仕为官、谁敢出仕为官?”
申时行看着他,不知道他准备怎么做。
这种事确实没有解决办法,尽管目前的进展显示出官与绅的分化正在成功,皇帝说的话也显示出他准备推动这种分化加剧。
但到头来,还是要仰仗乡绅教化乡里,难道大明财计能支撑每一里也设有官品的官?
“传旨!既复设太学,亦复设里正,秩从九品,一乡一员,县举府选报吏部。”朱常洛还真的准备增设官员,“借此机会,士绅考察从速!里正领办县衙交办户口、赋税事,兼收受诉状,调解为先,不能再诉至县衙。”
“陛下!寻常一县,也往往数乡之多。这……骤然多出数千从九品……”陈蕖冷汗直冒,赶紧站出来说话。
“从九品月俸五石,便是加上勤职奖廉银,再加上公办,大明无非多出二三十万石开支。有品在身,九品优免三倍于举子、生员。朕还是那句话,能为官效力,朕自然更优待在职。地方那些顽固不化之乡绅,朕优待之,如今只因为要厉行优免便生出这多是非,要考察德行岂非变本加厉?”
朱常洛的目光扫了过去:“前旨明白,今年尚在免罪期。既然士情如此鼎沸,那不如就再一条好了,今年内查出来的案子,也不列入将来导致地方乃至全国官绅被降优免的数目。天下官绅若珍惜如今优免则例,不如就此机会拔除毒瘤更好。”
真旧党们看了看申时行,又失望地低下了头。
皇帝真是一步都不退让啊。
趁今年的窗口期清除毒瘤……真是话里话外都透出一个意思:天下官绅们,你们也不想你们能享受的优免真的被降低吧?
现在一面是皇帝已经点明的从九品优免都三倍于举子、生员,相当于只要一投朝廷,家中立马多出三个举子或生员来,而且就在本地为官。
另一面,则是皇帝明显鼓励地方借着考察士绅和如今这么多案子,径直问罪一些士绅。
要知道每个县触发本县被降优免的数字是三件啊,才三件!
他宁愿每年多花几十万石粮都不愿退让。
当然了,地方官俸粮由地方存留发,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大有鼓励地方官员为了自身利益把枪举向老朋友的意思。
“传旨南京锦衣卫!”朱常洛又说出一句让他们心颤的话,“但有在职官员老家被卷入官司纷争,校尉每一人领留都上直亲卫两人,共三人奉朕旨意前往该员家中坐镇。案子查明,旋即返转。”
“让天下人都知道,朕护着为朕办事的臣工。是非曲直,不偏帮,但也绝不容朕的臣工因为奉旨办事而致家小受欺辱!上一批无事生非欺辱重臣的生员,已经被朕给阉了!”
“让天下人都知道,大明的官是朕选任的官,大明的士绅也是朕和朝廷给的功名!若地方查得百姓纷争有人主使,若主使有功名在身者,着各省提学立革除功名问罪。死难于这种无端纷争的百姓,更是朕的子民!”
连下旨意,王锡爵等人听出来了,皇帝这么愤怒倒不是因为不肯退让,是真的因为有许多百姓被地方上的挑唆搞得陷入这种纷争甚至死难而愤怒。
而让南京锦衣卫带着留都的上直亲卫到朝臣家里去护卫……
现在这么做自然不是为了监视什么的,只是恩,毕竟说了案子查明就返回。
天子亲卫去守着、撑腰,难道不是恩?
可谁知道涉案的朝臣家里,是不是本身就是主使呢?
当然了,南京锦衣卫和南京留守亲卫不中用,不像是去查案了……
总体而言,皇帝护着目前正做官的。
在野乡绅被极限施压,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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