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户部尚书萧大亨也从谢廷赞口中听到了这个名字。
“陈副使怎么了?”
“下官怎知?”谢廷赞懒懒地说道,“只不过下官闲来无事,就在这江南四处游玩,常听别人聊起陈副使,听说士林风评极佳。近来又得一奇书,名为《金瓶梅词话》,其中也有一个人物,与陈副使同名。那借书予下官之人,笑容暧昧。”
“奇书?”萧大亨愣了。
谢廷赞点了点头:“奇书。”
“……卖什么关子?你难得过来,定是已经有些想法。”
谢廷赞已经在南京闲了很久了,现在他看着萧大亨,眼神颇为埋怨:“下官虽有些猜想,却无实据啊。听说补了操江都御史之后浙江巡按空了出来……”
萧大亨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浙江巡按?”
谢廷赞一脸正义:“虽然只是七品,但下官对陈副使颇为好奇,愿往暗查!”
刑部主事是正六品,巡按却只是正七品的道御史。品级虽低,权位极重啊。
这小子竟然这么直白地跑来要官。
当然,也说明这小子认为他掌握的信息是个突破口。
萧大亨想了想之后说道:“我自可推举你,但你得先说说。”
谢廷赞要的就是这句话,于是说道:“千里乘轺谒圣君,中天象魏闪星文。绯衣绛节朝元会,金马铜龙侍从群。万国车书并歌舞,五云日月共氤氲。我今染墨题诗送,愿附彤弓不世勋。”
“……这是什么诗?”
“茅顺甫的《送郡太守陈弘宇入觐》。”
萧大亨皱了皱眉:“湖州归安的鹿山先生?”
谢廷赞点了点头。
文坛唐宋派的重要人物,选编了《唐宋八大家文钞》盛行海内的茅坤。
他们家的一个旁支,去年被问罪。
茅坤也不知是寿终正寝还是被气死了。
这首诗写给陈经济入京述职,其中吹捧祝愿溢于言表。
“还有呢?”
“吴兴太守最风流,此日携琴苕上游。千里莺花遮路冕,五湖山水绾仙舟。儿童竹马满城舞,父老壶浆夹道讴。名业已追黄霸传,还看柱石祀春秋。”
“……这又是什么诗?”
“《郡太守陈洪宇升驿传宪副赋诗送之》,还是茅顺甫赠陈副使的。”
“来往唱和又算得什么?”
萧大亨不以为然地说着,虽然茅坤对陈经济升官时的诗文用词实在谄媚。
谢廷赞嘿嘿笑了笑:“但在湖州民间,陈副使却有老鸦陈的名声。”
萧大亨眉头一耸:“此话怎讲?”
“听说十分厌恶鸦鸣,左右必定有数人当值驱鸦。若给他听到了,必定会受重责。”
“即便如此,也只是有些怪癖。成化年间国子监祭酒也酷恶鸦声,募监生能捕者与之假,周鸱鹦一时笑谈。”
萧大亨觉得这个料不够。
“他在南京户部做过主事,当时管的就是湖州府。”谢廷赞又不卖关子了,“怪癖不止如此,听说忌讳甚多,比如讳孝字,湖州府治下孝丰县有好几年都只能自称清丰县。又比如升堂问案,罪囚总要称千岁,他又连忙转身避开连称不敢。妙就妙在这种罪囚很多,难道湖州府罪囚不知道府尊忌讳,总这么称呼他?”
萧大亨皱起了眉。
谢廷赞啧啧有声:“本来吧,这些都没什么,地方上官威大点罢了。只不过在这奇书里,陈经济当真是坏事做尽啊。”
“……说来听听。”
萧大亨也不奇怪,若有人借文字来暗示些什么,也是常有之事。
“说不得。”
“有什么说不得?”
“下官还没看完。”谢廷赞认真地说,“等下官看完,再借大司农一观。”
萧大亨觉得他是不是被闲出臭毛病来了,摆了摆手:“我自寻来看看。”
谢廷赞摇了摇头:“下官以为,大司农还是不要四处寻这书的好,毕竟多有淫词。”
“……”萧大亨十分无语,“你就因为这书里写了个坏事做尽的同名之人,又因为陈副使在士林风评与民间传谈有异,便向我来讨要这浙江巡按?”
谢廷赞长叹道:“这写书的兰陵笑笑生绝非等闲之辈,这书着实是奇书。此等奇书,恰好写了一个也到严州、湖州办过事的陈经济,与任过严州、湖州知府的陈副使同名,还是个坏事做尽的家伙,那下官这么想有什么错?”
最后补充:“况且闲着也是闲着,浙江巡按空着也是空着。”
“……那你快些看,看完再让我一观。这些揣测有没有道理,我问过看过再做决断。”萧大亨仍是将信将疑,又说道,“浙江巡按空了出来,自然不知多少人盯着。你资历太浅,我即便推举你,兴许朝廷已有定论。”
“……下官虽闲着,也没忘了圣恩皇命!”
“……知道了知道了,没有忘了你的功劳。”
谢廷赞觉得萧大亨的语气有点心虚。
这厮,说不定真的忘了。虽然也许是因为很忙,但大概真的忘了!
枉老子私底下留意了那么多!
他“哼”了一声,拱手道:“下官盘缠都用完了,已无钱吃酒。大司农手头可宽裕?下官借点银两。”
“……要多少?”
“一百两。”
“啊?”
“应天附近都去过了,下官接下来想到浙江到处游玩一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罢又从袖中掏出了几卷书来,“还要买一套还给友人!”
“……”
于是萧大亨花一百两买了这套已经被谢廷赞染指过的书,看他气鼓鼓地去自己家拿着自己的手条拿银子。
夜里回府之后,果然听管家说谢廷赞来过了,拿了一百两银子走了。
他吃完饭到了书房,忙了些别的事之后才看起那本书来。
看着看着,他倒是知道谢廷赞为什么不建议他四处去寻这本书来看了。
堂堂户部尚书,指名道姓要找这本书,那确实不成体统。
只不过……确实是奇书啊……
……
常庆安在江南是有源源不断的信件到北京的。
要不然朱常洛也不会给他回信说什么糙米粳米都吃得。
正式进入了新一年的工作状态,朱常洛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变成了回信。
都是奏本。
这是一个十分庞大的工作量。
公开的题本都由内阁先票拟意见了,但经他集体或者单独接见、任用到地方上的许多人,朱常洛都提醒过他们可以奏本奏事。
刘若愚和邹义两个人已经有了分工,一个人专门负责奏本的整理,一个人专门负责题本。
而且位置都不同。
奏本都交到了养心殿那边去,题本则在乾清宫。
题本的整理也不再是由内书房来完成,这个活交给了翰林院赞画馆,邹义只是一个校对员、收发员、整理员。
魏云中本以为这赞画馆是多么厉害的存在,上班之后就成了社畜。
但他们见识到皇帝览阅奏疏的方式之后,已经对皇帝这么高效率处置许多事情不奇怪了。
今天皇帝不在乾清宫,他们面前是海量的题本。
正旦节大朝会的四道旨意颁下去之后,地方上的第一批题本正在涌来。
所以皇帝准备干脆等到再过一段时间,全面地、集中地看看整个大明地方对此的反应。
皇帝在养心殿批阅奏本,这就不是他们能见到的东西了。
刘若愚呈上了新到的奏本纪要。
朱常洛先看完了一遍,然后先喝着茶沉思着。
过年前风平浪静,过年之后漕粮开始起运,江南的奏本里开始透露出一个情况来:某种程度来说开始非暴力不合作了。
反正也不抗命,都是用各种各样的小原因,能拖就拖。
突出一个大幅提高基层行政的时间成本。
虽然确实有一些人家是主动的遵行了,但大多数人家还是默契的、或者说商量过了之后用这种法子。
去年只是有些地方的漕粮拖到了后面,今年居然要大面积拖延时间了。
恐怕王承勋那边麾下的运军已经急得焦头烂额了。
“你去找田义,让他问问户部,再问问昌明粮行,京师各仓存粮尚有多少。”
“是。”
朱常洛皱着眉,站起来缓缓地踱着步子。
他相信江南不敢在原则性的问题上真搞得那一步,搞得天子震怒。
最大的隐患可能并不在漕粮,而在于每年随漕船夹带运到北边的粮食。
如果他们今年不做生意了,朝廷不能逼他们非要做生意吧?人家今年不想赚钱行不行?
也许,泰昌二年会是一个漕河上颇为冷清的一年。
随之而来的,是钞关银、商税的下降,是漕河两岸百姓的不满和漕军的不满。
走出了养心殿的正殿大门,正月过后,马上就是惊蛰。
抬头看了看天色,朱常洛目光渐寒。
只要想有所改变,那么以后每年漕粮起运之时都得面对这样的事情?
他也想起江南新增的二十万两金花银,那等于八十万石成本更低的粮食。也许只在江南卖,利润也还行,能撑得过去。
更多的粮食,囤起来又如何?毕竟今年厉行优免后,大家都有理由哭穷,说什么忧患。
看来去年查出来上百家就罢手的好意,江南并不心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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