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泰昌元年的最后几天,宫里就都是过年气氛了。
忙了一年国事的朱常洛在这最后几天里显得很孝顺,每每在慈宁宫中呆更长的时间。
每天都有一些人入宫赴宴,皇帝赐宴的范围包括了勇卫营的将领们,还有重臣、经筵讲官和翰林院里的人。
赐宴之后小憩一会,然后便到慈宁宫用晚膳,再去一趟仁寿宫看望两位太后,去一趟坤宁宫陪皇后说说话,才会回到乾清宫临幸谁谁谁,最后睡觉。
生活一时显得很规律。
腊月二十九这天又到了慈宁宫,用晚膳之后又服侍朱翊钧吃些东西。
他吃东西很费劲,只能是流食,都是精心烹调的汤羹。
汤匙喂入了口中,还要帮助他吞咽。
中风瘫痪后,并不是人人都会连吞咽功能都丧失。
朱翊钧之前还是经常情绪激动的,泪腺发达,眼珠也灵活,吞咽功能也没有受损。
但现在慢慢出现了吞咽障碍。
“父皇进食之时,要先扶着父皇坐起来。”
朱常洛叮嘱着战战兢兢的太监们,声音很理所当然。
而后又对朱翊钧说道:“儿子忙于国事,最近才知道父皇如今已经进食不易,心痛难当。”
朱翊钧:……
“汤羹不可太多汁水,要稠一些,以免呛到。”朱常洛又叮嘱太监们,然后看着朱翊钧,“父皇,这可是要紧事。儿子这两天去问了问,查了查,又得了一些法子。有几样小事,平日该勤加习练。”
说完就在太监们和朱翊钧的面前讲解着,怎么通过自己或者辅助张口、闭唇、鼓腮、伸缩舌头来锻炼。
又对太监们说:“用小冰块敷面颊,也有用处……”
太监们对这些法子闻所未闻,朱翊钧听着他说什么冰块敷面、棉条压舌,只感觉他想用什么法子来折腾自己。
“你们去禀报一下皇祖母,做些准备吧,朕陪父皇再说说话。”
太监们如释重负,到了李太后面前禀报。
“这些法子真有用?”
李太后也是最近知道了儿子吞咽渐渐困难,她内心还是焦急的。
“陛下说得有理有据,说是……脸上筋肉久久不用,渐渐老衰。以冰块敷激,或能好转。”
“……那你们先去备着。”
李太后吩咐了他们,就往后院那边去。
皇帝和太上皇单独说话时,太监宫女们惯常离开。
李太后独自走到了门口,只听到里面隐隐传来孙子的话。
“……父皇,何至于因为惊惧变得如今这般?儿子说句大不敬的话,儿子既已登基,又岂会担忧父皇好转?儿子一片孝心,只盼父皇能好转起来。可是下人面前,越不用心尝试能动起来,卧床日久,状况只会越来越坏啊……”
李太后眼眶一红,这番话确实是实在。
又听得朱常洛说:“如今吞咽都难,父皇不忧心吗?若不能进食,那又能熬多久?儿子若有坏心,放任自然便好。那冰敷之法,父皇要试试。口舌若能动,万不能因猜疑儿子就不在下人面前显露。事关父皇龙体,父皇定要惜身才是。”
李太后听到这里,推开门走了进去。
朱常洛先站了起来,还没开口就听李太后说道:“皇帝的话你都听到了,这般坦诚,你若是早就能动、愿意想法子动起来,何至于今日?”
看李太后落泪,朱翊钧又委屈起来。
我敢表现得想康复、能康复吗?
这一年半我是怎么过来的?
他眼眶红红的,但眼眸里都是绝望漠然,似乎真想就这么死了算了。
朱常洛还记得他第一次中风之后比较快能说话,恢复也十分积极的模样。
也记得他第二次中风之后,虽然还不能说话,但是十分灵动的眼珠子。
但也许是那一夜,他“手指能动”,“指拟诏文”的事过于刺激了,后面他再没有半点康复迹象。
至少在人前是如此。
如果没有积极的康复锻炼,卧床这么久,又怎么会没有肌肉萎缩呢?
朱常洛相信他现在的吞咽困难是真的,因为这种事如果一直演下去,应该只有演到死这个结果,而且一般都很快。
现在又不能搞什么插管胃饲,可能哪次呛到,人就没了。
朱常洛现在确实已经不用过于担心他做什么了,勇卫营、京营、勋戚……他都已经有了一番属于自己的布置和利益捆绑。
于是他又捡起了自己对于怎么照顾中风瘫痪病人的旧记忆,盼朱翊钧能重新振作。
虽然朱翊钧又活了这么久,现在驾崩也很合理了,但何必呢?他已经威胁不到权力,不如多成全自己的孝顺名声。
于是朱常洛说道:“太医们也常来诊治,诸多医嘱,父皇要听进去啊。皇极门重建好了,正旦节大朝会,儿子本想请父皇一同临朝。既受群臣参拜祝祷,也想让父皇知道,儿子是如何不敢稍有懈怠。儿子盼父皇康复之心,天日可鉴。”
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现在大位已经稳了才一心“盼”父皇康复,但朱翊钧仍然没想到他敢让自己直接出现在群臣面前。
眼珠子动了动,看向了他。
“皇祖母也在这,儿子照实说。”朱常洛走到跟前坐下来,按摩着他已经瘦削的手,“父皇康复如初,如今是难做指望了。但哪怕只是能言语了,能在下人服侍下走动一下了,看看宫后苑的花草树木,看看儿子如何勤勉视事保大明江山社稷,难道不好吗?那天夜里虽然只是权宜之计,但儿子扛着这重担,只盼能听到父皇说一句儿子是好样的,儿子没有负列祖列宗,没有愧对父皇托付。”
说罢低下头,声音里有些哽咽:“便是父皇能训儿子几句,能听到父皇重新开口,儿子也甘之如饴。”
朱翊钧不信他,但他上下动了两下眼珠。
李太后喜道:“你父皇答应了!”
朱常洛抬起了头看着朱翊钧。
朱翊钧也看着他:声音哽咽,眼眸里却没有湿。
他知道是因为自己不合适现在驾崩,哪怕只怕隐忧颇多,这儿子担忧天下多一桩议论?
也难怪,想对官绅动刀,岂会没有隐忧?
想让自己一同临朝让文武们看看,无非是想让天下人知道他孝顺着,没有忌惮太上皇帝又好起来。
朱翊钧也想要出现在文武们面前看看,看看他们见到自己,会不会有别样神情。
只是看一看。
反正如今的状况确实已经最坏了,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这江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去看看吧。
再临朝一次,多少算是以皇帝之尊谢幕。
看看他有没有掌稳朝政。如果稳稳当当的,那么列祖列宗面前不用过于心虚。如果还有什么隐忧……帮帮他就帮帮他吧……毕竟也是自己的骨肉。
后来朱翊钧见他拿着布包着的小冰块敷着自己的面颊,感受他手指在自己喉咙周围轻柔的按摩。
若在以往,朱翊钧会担惊不已。
但现在他已经卧床了一年多,这一年多里不知想了多少前因后果。
他确实不曾夸过这儿子,所以儿子对着他很难哭出来,又算得什么?
冷酷的皇帝才是好皇帝啊。
腊月三十,宫里张灯结彩。
乾清宫里搭台唱戏,也有说书。
太皇太后、太上皇帝、两位皇太后、皇帝皇后及两妃一同在这里共度,还加上几位皇弟皇妹。
算得上阖家欢乐。
朱翊钧半躺在椅子上时,眼神看了看皇后的肚子,然后看了看自己的皇后。
王喜姐一开始并不明白,朱翊钧又看了看李太后。
一阵询问,眼神交流之后,李太后明白了过来,眼中红红地说道:“太上皇帝想赏赐皇后什么,盼皇后顺利诞下皇子。”
于是王喜姐这才从身上取下了极为珍贵的一样珠宝,交到了郭兰芝手上。
过了今夜,朱翊钧虚岁四十。
听着鞭炮声和戏曲,看着自己的其他儿子和女儿,他想起了凤阳那边的另一个儿子,又看了看小心起身谢恩的儿媳妇和她的肚子,眼神渐渐微红。
多少……想办法熬到能见到孙子吧。
一夜就这么过去,第二天他早早地就被人服侍着穿上了久违的龙袍。
太上皇帝也是皇帝。
重新建好的皇极门今天正式启用,皇帝的宝座后面,有一个更高的宝座。
皇极门的门厅内,炭炉备得足。
田义和陈矩都在,他们一左一右,等健壮的太监抬着朱翊钧坐到属于太上皇帝的那个宝座之后,心情复杂地帮他在宝座两边塞满了软枕,将他的两只手搭在两旁,然后跪在两边避开群臣可能看过来的视线,只伸出手从一左一右扶着朱翊钧的腰。
朱翊钧的余光向下看着这两个老仆,不知道他们这种跪是赎罪还是提防。
他之前勉力进了参汤,现在两旁炭炉很暖和,朱翊钧的精神还不错。
前方,儿子也坐在了宝座上,对自己曾经想要杀的那个王安点了点头。
吩咐被通传向前方的午门,过不久之后,午门上响起了第三通鼓声,然后是许多人一起喊。
“太上皇帝升座!皇帝升座!众臣入朝参拜!”
午门之外,文武两班都愕然听到这嘹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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