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立刻大礼跪下来。
而张益则是被骆思恭从肩膀摁了下去。
成敬开口直接是:“朕很愤怒,很心寒,很失望!”
不光萧大亨三个人,张益都愣了一下。
这道圣旨难道是皇帝亲笔写的,制式用词都顾不上了?
“查假倭寇,供出耿定力。查耿定力,推给在野乡绅。萧大亨,难道你不能明辨是非?耿定力推出那么多家中无人在职为官的乡绅,你就去查了?还说什么释朕之疑?”
“查就查吧!结果又一查一个准,家家有问题,十县主官九个有问题,江南这是烂透了吗?”
“张益,你的名字在那些自呈罪责的地方官、在那些被查乡绅口中被提了一千三百八十一次!朕命人数了,一千三百八十一次!你是不是也一查一个准?”
听到成敬口中说出的两个一千三百八十一次,张益眼神更加愤怒,径直看着萧大亨。
地方那些家里无人出仕的乡绅,不论祖上有过什么大人物,但又有多少能直接牵连到他张益头上?
这一开始就是阴谋!
但皇帝在旨意里仍旧在宣泄着愤怒。
“新增二十万两金花银,你张益又藏着什么心思,一定要南京户部来分派?”
“给朕扒了他的官服,押送进京,朕要亲自审他!”
张益这才知道是怎样的面陛,是皇帝要亲自审他。
他想咬牙,但嘴里还被堵着,口涎横流。
“江南烂成这样,还查下去做什么?查出一个烂透了的江南晒给江北诸省和九边看吗?”
“问一下南京户部其他郎官罢了,个个罚俸一年,把实情给朕呈上来!”
“告诉那些自呈了奏本请罪的地方官,朕留一线,不公布,不拿问,但是都罚俸一年,再把涉案赃银都当成朕大婚贺礼给朕送来!”
“萧大亨,你捅的篓子,你留在南京户部给朕收拾好了,罚俸罚到收拾好为止!”
“郑继之,你暂署南京兵部,帮成敬稳着江南。再出乱子,我唯你们是问!”
“骆思恭,和勇卫营一起带着乱七八糟的人和东西回京。朕只以为江南或有胆大妄为之辈,不意竟是烂透了!难道都杀干净了?”
“李廷机,你带着另一道旨意和牛应元、王德完一道宣抚江南各府,然后你再回京!”
“钦此!”
萧大亨神情复杂:“臣虑事不周,惭愧难当,谢陛下隆恩……”
郑继之从大理寺卿喜升正二品,但同样要表示惭愧,捅了篓子。
李廷机则从成敬手上接到了另一份圣旨,打开看了看又是另一个腔调,这是内阁拟的。
大意是:
先有江右程家假冒倭寇劫毁漕粮、杀害运兵,天子震怒。钦差南下,审得耿定力为主使,又得指认江南诸家以赋税之重相要挟。
查问之下并无要挟事,然其他为祸乡里、隐田隐丁之事也不少,更供认多年来南京户部代征田赋处事不周,诸府县上下为难。
如今已查有实据之各家,也并非举族皆为乡里恶霸。
涉案官吏,各罚俸禄,仍留原职将功补过;涉案乡绅,只家主革除功名,所涉他罪,着地方依律审处。
李廷机大汗淋漓,这和他们三人之前以为的不一样。
皇帝竟然像是真的看清江南的重要而“退让”了,但又让基本大部分的江南官吏在皇帝心目中多了“案底”。
而那上百家乡绅,没了功名护身之后还要依律审处,可以想象将会是什么处境。
没了功名,没了优免特权,那还是乡绅吗?
地方官破财消灾后恨之入骨,他们必定是被撕咬的肥肉。是活生生的例子,更是将来的隐患,只怕依律审处必定会想法子充边,以免怀着恨意在地方上又蛊惑出什么祸事来。
至于眼下……
表面背锅的居然是“捅了篓子”的萧大亨,是他奉钦命南下没把握好分寸,查出了让皇帝都必须“退让”的结果。
现在问题彻底暴露出来,皇帝下了那样一道特别的圣旨,口吻和格式来看完全是愤怒得失态了。
然后只准备用张益一个人把真正的锅背起来,让萧大亨擦屁股擦到干净为止才能继续领俸禄。
萧大亨得到了里子,表面上……别看他挨了皇帝的罚,但面子上也不差。
既多了一个以后在江南“不近人情”的理由,也多了一个“以进为退”帮助江南快速从这场风波中抽身的能臣名声——聪明人自然会在复盘时回想,他毕竟只献祭了张益,只献祭了家里眼下没人当官的一些士绅之家。
李廷机能想得明白,张益自然也想得明白。
现在听完了圣旨,他盯着萧大亨的眼神直欲用眼神杀了他。
“成守备。”萧大亨却已经进入到了南京户部尚书的角色里,“陛下震怒,这江南是不是尽快安定下来的好?那些贺礼,不必让骆指挥和勇卫营一同带回京吧?”
成敬叹了一口气:“旨意明白,陛下是没想到这事查成了这样。也罢,明日就让平夷伯先调坐船吧,越快开拔越好。”
“……宣抚之事,还要各府县遍邀耆老、大族才是。陛下虽只令李副总宪、牛抚台、王巡按一同宣抚,我想,成守备和我是不是也一起走一遍?转眼又是秋粮将熟了……”
“总要为陛下分忧才是啊。”成敬点头表示赞同。
“那南京户部其他郎官?”
“都请来了。”成敬说道,“让他们知道轻重,让陛下知道江南实情吧,天亮前回到了家中,就不算什么天大风波。”
说罢站了起来:“我把张益先带到守备府,张家留了姚副千户的人在此便好。你跟南京户部属官都说说实情吧,今后的担子还很重,眼下越坦诚,将来陛下面前越好交待。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一顶轿子抬进了院中,张益被搬了进去,而后又抬出去。
看样子,他这种待遇仍旧不会改变。但为了观瞻考虑,朝廷还是要照顾颜面。
恐怕到了守备府,成敬还有思想工作要跟他做。
而这个时候,南京户部以前官员中保留下来的一个右侍郎、六个清吏司的郎中才战战兢兢地走到了张家正堂。
居上坐着的却是萧大亨。
“陛下旨意,张益已被革职槛送京师问罪,着本官改任南京户部尚书……”
萧大亨开始介绍前情,也并无隐瞒、只是摘着转述了皇帝旨意中与南京户部有关的一些话。
这些人个个脸色骤变,转眼就想自辩。
萧大亨却抬手制止了他们:“罚俸一年,如今已经算不得什么了。江南事查成这模样,本官也难辞其咎。现在陛下震怒,本官更是没把江南赋税理清楚前什么俸禄都拿不了了。陛下在等实话,本官也在等。”
深夜的张家正堂变成了临时的南京户部官厅,一个右侍郎、六个郎中在这里大汗淋漓了一晚,既确定了暂时逃过一劫,又不得不面对新的重担。
天亮之后,消息不胫而走。
三个钦差变成了只剩一个,而且是宣抚钦差。
程启南到南京户部官衙上班时,呆呆地看着户部尚书变成了萧大亨。
南京三法司接过了查抄张益家的差使,但给张益定罪的只能是皇帝。
消息散了出去:钦案算是审结了,北镇抚司和勇卫营不日开拔北上。
谢廷赞问讯赶来后愕然问萧大亨:“那下官呢?是回京还是另有安排?”
萧大亨看了看他:“旨意没提到你,自然就是留下。”
“……那下官先赋闲?”
是的,我芝麻绿豆官,不配被旨意提到。
“赋闲有何不好?你想接哪个烂摊子?”
萧大亨本来很讨厌他,但靖江那件事确实办得还行,此后与王德完一起到各处陪审也把分寸拿捏得可以。
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嘛,也有他的用处,也有可塑之处。
带他来,反而不显得偏私。
“……那下官还是先待命吧。”
“闲着没事,多去龙江船厂转一转。你在靖江一个多月闲极无趣,多少问了问他们平日里如何从龙江船厂接了活、怎么干的吧?操江都御史还缺着呢。”
谢廷赞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操江都御史?下官区区六品主事……”
“又没说是你。要补一员,自然又会缺一员。”
谢廷赞被他逗了一下,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就告辞离开。
萧大亨这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默契地帮皇帝把这个案子办成了这样,他萧大亨虽然被罚,却是有功的。
谢廷赞自然也一样,这终归是自己对他的提携。
往后总不至于还那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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