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太多事不好深究,不宜深究。
张益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这件事不会到此为止。
这是萧大亨担心难以在皇帝面前交差吗?
不,萧大亨是一个很老辣的重臣,他自然知道许多事难得糊涂。
现在面对这么多南京要员,他不装糊涂,那就说明他不能装糊涂,有人逼着他别装糊涂。
众人心情复杂地喝了这一小杯酒,坐下之后,张益先提筷子,笑着指了指桌上:“行辕餐风露宿,这两日听说忙于问案,也只是草草果腹。江南好味,大司寇多多品评。”
桌子上面,桂花糯米藕、莲花酥、初秋的螃蟹、太祖皇帝都称道的万三蹄、虎皮跑油肉、盐水鸭、马交鱼脯、凤池汤……
江南好味确实多,南京户部尚书宅中的厨子也非同凡响,看来确实令人垂涎欲滴。
萧大亨却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我登科之后,初授山西榆次,迁为户部主事、郎中,又转任山西按察副使、右参政,再巡抚宁夏、宣府,回京任兵部右侍郎,而后又巡抚宁夏、宣府,总督宣大,万历二十三年尚刑部而至今,确实不曾到江南。”
萧大亨意味深长地说道:“江南好味,我确实大开眼界。”
“……大司寇吃不惯?”张益仍能接得住话。
“精而美,甜而糯,肥而不腻,酥脆相宜,哪有吃不惯的?”萧大亨一脸可惜,“只是口腹之欲,不敢多逞。”
“偶尔为之,诸位同僚略表心意罢了,如何谈得上逞口腹之欲?”张益看向其他人,“列位!大司寇是在边镇为国操劳多年了的汉子,怕是误以为江南美酒不够烈,该当多劝几杯啊!”
这句话说出来,就有一些人当真你一言我一语的,一边恭维一边相劝。
萧大亨似乎也盛情难却,当真多喝了两杯。
而到张益再单独敬他的时候,萧大亨却又摆了摆手:“不胜酒力了。”
就连谢廷赞也看了出来,于是望向了萧大亨旁边站着的张益。
莫不是查到他了?
萧大亨哪里像是已经不胜酒力的人?
“萧兄,莫不是我哪里招待不周?”
张益也开始直接“逼问”。
“哪里。”萧大亨看着他,眼神很清明,“正如此前所言,大案尚未告破,我又岂敢开怀畅饮。”
说罢看向众人:“我们三人领了皇命南下办案,尤其如履薄冰。案犯虽已就擒,指使同谋虽已拿问,然而始终还是不能复命啊。列位,同朝为官,都是劳心劳力。想那郝杰、耿定力也是权倾一方,江右程家富庶逍遥,为何要因几船漕粮做出这等事?那可是漕粮啊!”
谢廷赞十分震撼,因为听到这里,他才知道南京兵部尚书和操江都御史已经被拿问了。
自己在靖江呆的这段时间,萧大亨到底是怎么做的?
拿问了这等要员,南京诸官还能安然请他赴宴吃酒。
现在听到萧大亨的问题,谢廷赞也把目光看向了同桌的侍郎们。
他其实只是好奇大家会怎么说,但他是北京来的官。
虽然只是区区六品主事,但初生牛犊不怕虎,谢廷赞在北京时也是当面怼萧大亨的主,所以他现在的目光自然而然带着平视、带着“编外言官”一般的探究。
南京的侍郎们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似乎他在替萧大亨留意他们的反应。
在他们的概念里,谢廷赞当然是萧大亨的心腹了,要不然萧大亨何必带他南下。
“……大司寇竟未问明他们为何敢于如此?”
张益先说话,避免其他人开口。
他自然不能说什么只是那两人昏了头,都是多年的老王八了,没有回报的事谁会去做?
几船漕粮和朝廷朱袍大员的前程,孰轻孰重还不清楚?
江右程家的动机倒是很简单,也不需要去关注他们的动机,左右无非违抗不了主使之人的意志罢了。
“耿定力倒是说了,但我们三人合议了一下,只怕陛下不能轻信啊。”
“耿定力如何说的,不知可否令我等听闻,帮大司寇参详一二?”
萧大亨先看了看张益,然后又看了看郑继之和李廷机。
过了一会,他点了点头,而后看向其他人:“也好。要不然,下一步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走。”
他先站了起来,缓缓踱步,边走边说:“耿定力说,陛下登极诏颁告江南之后,官绅哗然。盖因江南稚子亦知,申王二公还朝,元辅亦是浙江人氏,朝廷焉能不体恤江南赋役之重?登极诏既至,竟无一字言涉蠲免。他们受江南高姓所挟,不得以而为之。”
说完这些,他恰好走到了三桌中间,摊开了手:“列位,我们要么查明了谁是那江南高姓,说到江南高姓,陛下会想起谁?莫非三位阁臣才是幕后主使?要说就是他们二人便敢目无朝廷、拥江南以自重,那不是说笑吗?可陛下是经内禅而御极,此前京城君臣相忌风波,你们定然也知道了。这时又岂能就此结案?”
萧大亨纠结不已地叹气:“我们三人倒是想呈奏说:他们二人只是过去就收了江右程家的好处,程家胆大妄为之后牵连出了他们。可三法司同审耿定力时,成公公、牛抚台也在场啊!那又如何能改了已经记录在案的卷宗?此时,成公公和牛抚台密奏只怕已经在呈送御览的路上。”
谢廷赞看着萧大亨表演,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萧大亨的厉害。
案子审出了结果,却牵出了更大的问题,偏偏还不能不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因为他虽然是钦差,却是皇帝任命、需要对皇帝负责的钦差。
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要为了朝堂稳定、地方稳定而努力调和的钦差。
来赴宴,就是没准备搞得泾渭分明;话说得坦诚,就是要他们也明白这事不只牵涉到江南,更牵涉了中枢,牵涉到皇帝与朝堂公卿的权力斗争。
“钦差大人,这耿定力肆意攀诬,其心可诛!”张益看着众人,“我等在江南,谁不是忠心用事?他自知难逃一死,竟包藏祸心,要再引得君臣相忌,南北相忌,实在十恶不赦!”
“对对对!”
“真十恶不赦!”
“往日真是看走眼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堂中一时附和声四起,说话的都是之前就在南京任侍郎或者原地补为侍郎的人。
萧大亨只是愁眉苦脸:“是不是如此不重要,列位,陛下信不信才重要啊!遥想去年,只不过因为开国以来未有内禅而登基,加之陛下天恩裁撤矿监税使后又有山海关民变……”
他语重心长地讲起去年那段故事。
现在回过头去看,再加上他说法当中的用词、节奏、语气,一场凶险异常的变故传入众人耳中。
先是皇帝忽然中风,而且是白天刚中过,晚上又中了!
众公卿仓促间两度入宫,当天先定了太子,半夜里又定了内禅。
然后首辅赵志皋跑了,申、王二位被召重新入阁,皇帝一口气善政连连,一派安抚天下之意。
结果山海关闹出民变。
其实做臣下的,因为没有先例而想让皇帝做主确定大典仪制很正常吧?地方上有时间差,京城里言官容易亢奋,大家因为矿监税使的善政和山海关那边税监激出民变的事情奏请裁撤外派内臣也很正常吧?
可结果查得山海关民变背后既有抚按,也有边镇武臣。
这件事的结果是嗣君紧闭紫禁城近月,一直等到了申王两位抵京,后来礼部尚书余继登就死了。
现在你们再品,再细品。
多吓人啊!
谢廷赞目瞪口呆:萧大亨这口才,也完全不输如今北京城里最受欢迎的说书人啊。
他觉得萧大亨这样很危险,他完全是在暗示:皇帝并非正常继位的,疑心很重。山海关民变背后都有文武主使,倭寇劫粮就只是失心疯?
皇帝信不信是最重要的!
“列位,你们说,我们三人为之奈何?”萧大亨再次为难摊手。
郑继之和李廷机配合地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受江南高姓所挟,这几字已经在卷宗里了?”张益一字一句,缓缓问道。
“头痛啊!”萧大亨点头。
张益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因为什么而起的,最终还是回到了什么问题上。
看来区区大商之家、区区南京兵部尚书和操江都御史是不能解决问题了。
江南必定要有官绅之家,吃饱了金花银由单和士绅优免、大赦蠲免的官绅之家为此付出代价了。
但问题是,要找出这么样一些“江南高姓”而不牵连到在座的南京诸官,实在太难了。
事已至此,张益开始义正词严:“陛下亲为表率,节缩用度,借支内帑,足见朝廷财计之难、陛下忧国之切!蠲免是恩,岂因君父之难而怨望?既敢裹挟要员邀恩典于上,则天降雷霆之威也是恩!列位,我等在江南为官,岂能容这等目无尊长、心无君父、恃宠生娇之人?”
“对对对!”
“真心无君父!”
“往日真是受蒙蔽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新补到南京为官的侍郎们眼神复杂地看着同僚们。
这句式好耳熟,仿佛刚刚听过,是他们鄙视耿定力的。
萧大亨显得十分感动,长长作揖:“我等沥胆以见,如何了结此案、还江南安定,全赖诸位了!”
这时才回去看着张益,举起了酒杯:“一心结案!”
张益重重地点头:“一心结案!”
两人都很满意,满饮此杯。
宴会就此进入高潮。
萧大亨哄得他们要齐心协力解决江南蠲免问题的后患,这次说不得还要将别动不动求蠲免办成潜规则。
而张益则认为找出足够多替罪的“高姓”,这一劫就算过去了。
谢廷赞叹为观止。
不过……陛下会不会不满萧大亨这么利用君威、散播皇帝疑心病极重的流言,甚至隐隐暗示皇帝得位不正啊?
宴会结束,他们这些南下钦差自然有专门住处。
谢廷赞和萧大亨一起。
“……大司寇,刑名律例,不是这么做的吧?”他开口问了问。
萧大亨确实已经喝多了一些,此时只是淡淡瞥了瞥他。
“你聪明归聪明,但还嫩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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