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南京城许多人离开。
有些人从北面的金川门出去再折向东,在陆路上赶着。
有些人从西面定淮门出去之后直接坐小船,有些是去其他方向,也有人顺江而下去镇江。
还有些人从南面的正阳门出去之后,就奔赴江南各处。
张益显得比较镇定,仍在南京户部办事。
可他的官厅里并无旁人,户部仅剩的那些官吏们也不见他今天办了哪些事。
张益已经坐了很久,仍旧难以断定这事情究竟要追究到哪一步。
总不至于要动他吧?
南京户部尚书,是整个南直隶及浙江、湖广、江西三省田赋的利益象征,是整个大明盐课利益链条中重要的一环,是太多太多……
仅仅是有人贩运了一些私盐,若仅仅因此就动到南京户部尚书头上,那么整个江南就确认了皇帝迟早大动江南。
而仅仅是直接牵涉到这件案子的话……张益知道牵扯不到他头上,那是耿定力自己说他去安排的。
法子都是他想,事情也是他做。
至于几人当日当面聊,也无非是说点什么陛下恐怕不知江南漕粮之重之类的话而已,也没有落入其他人的耳朵。
不至于……难道要做惊弓之鸟?还是像萧大亨说的一样,要反早点反?
魏国公昨日去了南京城外,孝陵就在钟山,不远……孝陵卫就在那里。
不能够……
不远处的礼部比较清闲,叶向高此刻没在衙门。
因为家里收到了一封信,写这封信的人是王锡爵。
叶向高在书房看着这封信。
在信里,王锡爵说了说自己了解的叶向高,提到了叶向高的至交好友王锡侯。
【万历十七年,见新科进士有名王锡侯者,余自然颇欲一叙……】
叶向高都有些记不起来了,但那个时候确实记得王康国曾与王锡爵一叙。
他比自己晚六年中进士,那时他在翰林院,王锡侯很快就授职去了顺德府做推官。
【说及你们二人自幼时相识、共患难,正是倭寇横行进卿故里福清之时……】
那时候,叶向高只有两岁,举家出逃避难。王锡侯三岁,两家躲在一起。
【数米度日,蜗居檐下,更无一榻,懿旨老母腿染湿寒,至老犹苦。幸得镇夷侯戚继光攻破牛田倭巢,福清倭患初平;返家途中,船遇大风,亦是九死一生。】
【倭寇之患,进卿实知。如今江南有狂胆匪类假冒倭寇截毁漕粮、杀害运兵,又有多少人家顿失栋梁?进卿,我等居朝,实在难以将此事化小;陛下初登大宝,体恤臣民,这等大案、惨案也不该轻忽视之……】
左右就是一个意思,王锡侯也是个难得的清廉好官。在任三年,政绩列为上等,“五膺首荐”。只因得罪了上官,最终被劾归在家。
这一次,他王锡爵已经举荐了王锡侯再补一府推官。
而你叶向高能够补任南京礼部尚书,又是曾经切身经历过倭患的,能不能在这件事上全力配合钦差?
这回确实是江南太不像话了,没有分量足够的大员、不能警戒江南其余的官绅富商,他们三个出身江南的阁老又怎么劝皇帝平息怒火?
没看见沈阁老都把萧大亨亲自派到江南了,他虽出身山东,却是浙党大将啊!
叶向高放下了信,沉思着走出了书房,随后先对管家说道:“你安排两个得力的带上些银子回福清,康国兄要起复了,去接他,先过南京一叙别情。”
王锡爵给了他一个人情,但这反倒叶向高并不是那么念旧情。
毕竟他没有奏请起复这个儿时好友。
现在面对王锡爵抛来的橄榄枝,叶向高倒是开始思考着他的用意。
三个阁臣都七十上下了,都是江南人。
如今北京南京十二个尚书里,只有朱国祚和他叶向高是翰林出身。
出身福建,虽然也是长江以南,却不能说就是江南。
至少福建的赋税是北京户部管的。
想着此前的新增金花银之争,叶向高的心怦怦跳起来。
莫非萧大亨来了之后,就并不会回去了?沈一贯如此安排,恐怕也是让皇帝看着过去在朝堂里强大的浙党直接离开一个大将。
君臣相忌……沈一贯需要证明自己啊。
王锡爵的儿子被点为榜眼,他也需要向皇帝、向朝野证明自己啊。
现在来审案的是浙党大将,却是王锡爵给他写信,而申时行此前更是来了个去掉人的“倭”字。
应该不会闹得太大,但耿定力……区区四品,确实不够有分量!
“你备好快马!”叶向高下定了决心,边回书房便说道,“待我写完信,你立去钦差行辕,务必亲自把信交到大司寇手上!”
勇卫营那边,耿定力的三个下人一直被看守着跪在外面的烈日下。
汗如雨下,心神惊怖,而萧大亨和其他人吃完午饭后则各去休息。
耿定力则仍然坐在里面的板凳上,这是他作为一个“革员”得到的仅剩待遇。
到了未时五刻,三个下人被晒晕过去一个,萧大亨等人才出来了,继续升堂问案。
又是事无巨细地问,只问过去这些时日里的细节,反复已经认定了耿定力只是主谋之一,还有主使。
一直问到了将近黄昏时候,秦良玉穿着武官袍服进来了:“成公公,骆镇抚,南京城内姚副千户令勇卫营左掖百户秦邦翰运送物证到了。”
萧大亨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耿定力。
秦邦翰进来复命,身后四个人抬着两个木箱。
萧大亨离开了主审的位置,走过去看着放在三个耿家下人前面不远处的箱子。
箱子还没打开,萧大亨看了看耿定力,又看了看那三人,意味深长地说道:“耿定力,你还是将功赎罪、坦白招供的好。真要本钦差细细查阅,再传问更多人过堂,你又说都是攀诬你吗?”
“……革员还是那句话!吩咐程伯松劫漕粮,革员没做这件事!”
“你以为本钦差只问这件案子?”萧大亨指着箱子,“若看出其他问题,本钦差身为刑部尚书,难道置之不理?”
“……钦差大人要问什么案子便问什么案子,革员又能为之奈何?”
“很好。”萧大亨忽然看向三个耿家下人中的一个,“二月初二,你跑到常州府北面长江中的靖江做什么?”
上午被问了很久,中午被暴晒得汗如雨下形同虚脱,这时那人闻言却如坠冰窟。
“……草……草民……”那个人忽然听他问起了几个月前的那天,牙齿咔咔作响,“草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什么时候去过靖江,还是不记得去过了哪里,还是不记得去靖江做了什么?”
“草民……草民……”他中午不是中暑的那个,现在他真晕过去了。
萧大亨也不管,让人拿水拍泼醒,又好整以暇地看着耿定力。
“靖江三面环江,舟船往来络绎不绝。程家在靖江西面僻静的江湾里有个庄子,既有仓库,又有船坞,养了些船匠修修自家船。你那外甥女婿,又在靖江县城里置了两处店产,各派大小儿子打理。”
耿定力紧要牙关,看着萧大亨。
“耿定力,本钦差一路南来,既没什么随员,沿途大小官员也知道本钦差的行踪。靖江那边明明知道程家出事了,时至今日也没什么动静传到你耳朵里。”
说罢看向刚刚被弄醒的那个小人,又问道:“你五天前又去了靖江一趟。五天前的事,你总记得吧?”
“草民……草民是去买……买……”
“堂堂操江都御史家要买什么东西,还要专门去一趟靖江?”萧大亨讥笑地看着耿定力,“你又知不知道,他就呆在江阴,并没过江去靖江就返转了?可惜了……”
耿定力瞳仁一缩,拳头握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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