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是大明的江南,也是江南诸姓的江南。
太仓王家,也是江南诸姓之一。
过去,王锡爵很看重名声。为此既严格要求张居正,也严格要求他自己。
最终他还是丢掉了名声。
如今还朝之后,他认识了一个不同的新君。
皇帝说,这是他境界提高了的表现。
六月三十,旨意颁告于外,新一科的庶吉士定下了名单。
状元张以诚、榜眼王衡都在其列。
而这一次,二甲末尾的徐光启也名列其中。
虽说二甲都有应试资格,但谁能想到二甲最后一位真能列入仅仅取十人的庶吉士名单?
乾清宫之中,庶吉士们一同谢恩。
朱常洛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他们了。
殿试时候、传胪大典,他其实就见过。
“朕喜好驳杂!”朱常洛看着他们说道,“此次庶吉士之选,朕也是重实务、轻文才。翰林院除修史、承制、考选、讲学,朕欲重新厘定衙务建制。翰林院之下,分设经史、诏制、赞画、百家四馆,各设掌馆学士一人,从五品!”
说出这个决定,其次便是新科进士里第一批授职的。
魏云中心情激动地谢恩,翰林院赞画馆的从七品检讨,听起来像是从实务层面为皇帝出谋划策的人——尽管他们全无经验。
谁也没想到最初开始改动的中枢衙署是清流源头的翰林院。
自此后,从五品讲读学士、正六品讲读、从六品修撰、正七品编修、从七品检讨只是品级虚衔。
一共四个侍讲、侍读学士,将分任四馆掌馆学士。
状元张以诚,起步是诏制馆的从六品修撰;榜眼王衡,则是赞画馆正七品编修;探花许獬,授经史馆正七品编修。
徐光启就这样被分到了百家馆任从七品检讨。
这也是难得的君恩了,毕竟此前每科选取的普通庶吉士是没有品级的,只是充入翰林院,“为国储才”。
自这一天开始,大明翰林院之下有了正式的四个衙署,分管不同事务。
过于最重要的两个常设差使:修史和承制待诏,分别给了经史、诏制二馆;另外的赞画、百家二馆,显然更加引人注目。
皇帝经筵的讲官,从在朝老臣、翰林院学士和四馆掌馆讲读学士中点选。
但赞画馆和百家馆的翰林院官员们,分别安排在了乾清宫南罩房处的御前书房和养心殿南面的隆道阁。
于是王衡、魏云中、徐光启和另一个被分在百家馆的从七品检讨袁子让就备显不同。
第二天,王锡爵入直内阁、王衡入直御前书房,这父子两都能进入紫禁城、都在紫禁城里办公,终归会让人浮想联翩。
这一天更得皇帝“信重”的,却是徐光启和袁子让。
他们到了养心殿,在殿内看到了另一个人。
“来,见过朕的叔祖。叔祖本可承袭郑王,但醉心算学与音律,已有《律吕精义》数卷,你们二人或能与叔祖畅叙一二。”
徐光启还比较懵,袁子让却眼里一亮。
“难道是句曲山人当面?”
“你知道本山人?”朱载堉也眼里一亮。
“……臣失态了,陛下恕罪。”袁子让这才感觉不太好,皇帝都说了那是他的叔祖,是本来可以承袭郑王的世子。
可袁子让在研究着等韵学,他确实好这一口,而且已经写了一本暂定名为《字学元元》的四卷书。
朱常洛不以为意,反而面带笑容。
“徐子先,你也无需着急。”朱常洛对徐光启说道,“朕还召了一个你的熟人。你高中进士,利玛窦已经专门为你庆贺过了吧?今日月末,权且谈天说地。”
“……陛下识得他?”徐光启不知道利玛窦面见过皇帝两次了,毕竟朱常洛要求利玛窦不许打着皇帝名头传教。
“如今百家馆只当是朕的喜好。”朱常洛意味深长地看着二人,“百家争鸣,于国有益。如今只以侍讲兼掌百家馆,他却并非朕心中良选。盼卿等能有所建树,有利于国。将来,百家馆或是众矢之的。”
徐光启和袁子让两人都心中一热:检讨、编修、修撰、侍读侍讲……莫非这新设的两馆,以后会是宽阔坦途?
北京城中,新的庶吉士们只是一个朝堂插曲。
对于江南那边,萧大亨、郑继之、李廷机的联名题本和应天抚按的联名题本上来之后,更引人注目的就是第二批地方官员补任名单。
承天门外再贴任前公示,这一次赫然在目的,包含了一大批之前没被调走的南京六部郎官及江南诸府县的改任名单。
新科进士们终于出现其中,又是“北官”。
“……南京户部主事。”
“……乐平知县。”
程启南和孟希孔面面相觑。
他们一个要去南京,一个要去刚刚出了大案的江西饶州府乐平县。
谁不知道这一轮的江南补任牵连甚广?
……
勇卫营内,耿定力来到了钦差面前。
这一次,成敬、骆思恭和牛应元也在场。
没有任何客套。
“耿定力听旨。”
说话的是成敬,他从袖中掏出了明晃晃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顺天府审结京师粮商哄抬粮价一案,查有实据。江南恐有水患、新粮欠收之流言,实乃乐平程氏程仲璋得操江都御史耿定力授意,令革其官职,着三法司传讯问责,审讯有无主使。”
新任的南京镇守太监成敬看着“热”出汗来的耿定力:“听清楚了?”
说罢将圣旨翻过来,让他看了看。
耿定力凝视着上面,看着圣旨末尾用印处的日期瞳仁一缩。
“你是聪明人。”萧大亨继续开口,“耿定力,有什么要招供的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如此至少可保家小,不牵连三族。”
“……奸商攀咬,陛下如何偏信?臣……革员冤枉!”
众人静静地看着他挣扎。
授意程仲璋散播流言,这种罪自然就是那种不好上秤的罪。
毕竟是大明重臣,于是才有所谓“可保家小,不牵连三族”的说法。
但若是真以“图谋不轨”的谋逆之罪来论处,那又岂是三族?无非是仍旧要演一演“宽仁”罢了。
耿定力仍旧不是江南最大的那条鱼。
也不是萧大亨的目标。
于是萧大亨说道:“本钦差给你念一些此前已得供认的实据。”
一桩桩的江南阴私从萧大亨嘴里念出来,耿定力额头和脸上的汗越来越多。
他不知道这些真的是之前传问的那些官吏所招,还是从江南送往北面的密奏所言。
可是江南人人都在求自保,这些重要吗?
“……攻讦之言,如何令革员信服?”
耿定力听完只是“悲愤”地抬头看着萧大亨:“革员死不足惜!然桩桩罪责,只凭一面之辞,贼子攀诬,何以令天下信服?”
“一面之辞?”
牛应元忽然站了起来。
他从侧面的案桌后走过去,走到了耿定力面前。
“某为抚按时,江浦西江口何氏一家,小舟不过三艘,家中如何能有盐引七千?铜陵铜官矿山,千余矿工因何哗变?扬州府海门县金沙场,如今姓什么?”
牛应元问出一个问题,耿定力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一面之辞?”牛应元弯腰揪住他的官袍衣领,另一只手摔走了他的乌纱帽,“圣旨已下,你自称革员了,还敢戴着这乌纱大言不惭?脱去这身袍服,你以为长江南北没有人证物证蜂拥而至,欲生啖你肉?”
耿定力身为南京一大员的体面被牛应元摔了个干净,骆思恭和成敬不免看着牛应元:多少带了点私人情绪。
“就说倭寇劫粮一案!”牛应元揪着他的衣领盯着他,“扮做倭船的板屋船何等显眼?你要水师把总来与你对质吗?是不是你以劾奏相挟,让他们不得不去靖江东面的长江水面吗?”
“去年龙虎左卫等五卫运军被调派领兑苏州府漕粮,你以为陛下召了漕台、总漕入京,不会问个究竟?其中有没有你耿定力的份?你不知道运兵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苦哈哈种田的军籍壮丁,江面上的渔夫苦力!百姓罢了!死伤过百!”
牛应元猛地推开他,还捣上去一脚:“死伤过百!你还敢说什么何以令天下信服?你读的什么圣贤书?你还配穿这身袍服?”
骆思恭不由得过去劝道:“牛抚台息怒……息怒……”
一边拉走牛应元,他一边回头对耿定力说道:“圣旨已下,犯官还是白衣待审的好。你若仍是如此,等到本镇抚出手,那就不是牛抚台这般温柔了。”
耿定力没想到自己一上来就已经如同狗犬一般,这是前些时日南京所感受到的“谨慎办案”?
萧大亨这才咳了咳:“耿定力,还是体面一些吧。革员受审,你多少还有个凳子坐。坐下来慢慢说,成公公、骆镇抚、牛抚台都在这里了,这么大的阵仗,不是只问到你为止。”
身处勇卫营中,耿定力就这么被先前只问芝麻绿豆官吏的钦差直接办成重犯。
还是早就随钦差一同南下的圣旨亲自革职。
可他缝补多日,一面是觉得朝廷应当不致如此,一面也是应该没留什么确凿证据。
萧大亨凭什么摆出大查特查的阵势,还说不止问他的罪而已?
于是他一边屈辱地解开衣襟脱掉官服,一边说了起来:“陛下有旨,革员自当先遵从。但前些时日钦差大人也说了,是陛下疑江南!程家大胆,陛下有疑也是常情。但先拿革员开刀,革员冤枉!难道就凭那些一面之辞,钦差大人不仅要坐实革员之罪,还要牵连江南文武?”
“什么江南文武?”萧大亨却笑了起来,眼里露出期待的亮光,“书办,这句话要记下了。本钦差说不是只问到耿革员为止,他臆测本钦差要牵连江南文武,足见程家假扮倭寇劫毁漕粮、杀害运兵一案,其后主谋甚多!”
耿定力穿着单薄的内衬,看着萧大亨的笑容和眼神愣了愣。
“钦差大人这难道不也是因言臆测?”
“耿革员怕什么?诸位大人都在这里,本钦差所问,你所答,卷宗都记录在案,都是要送呈御览的。”
萧大亨又笑了一下才板起了脸:“现在,本钦差要问你案情了,你如实答来。本钦差奉旨问安,你伪言作答,便是欺君!听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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