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却不在南京,而在北京。
昌明粮行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粮食,即便加大了每日放粮的数量,仍旧坚持着十三钱银子一石粮。
大明度量,十六钱银子一石粮。其他米行售价,已经超出昌明粮行三成左右。
皇帝的言语传出,放粮规模扩大,现在就连去排队抢购昌明粮行的低价粮也十分为难。
秦永宁终于忍不住地找到了孔尚贤面前。
“圣公爷,咱们这到底怎么做啊。”
他没办法做主了,必须要孔尚贤给个明确态度。
“……如今,粮市行情实情如何?”
孔尚贤也不得不从他们这里了解一些实时的真实情况,好做应对。
这就是天子之尊忽然直接介入商人买卖的特殊效果:过去,孔尚贤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哪里需要具体关心这些业务?
秦永宁不得不仔细向孔尚贤介绍起来。
昌明粮行八家店,一开始每日总共放出大约四千石粮。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半个月,那就是一共放出了约摸六万石粮。
这么多粮食,除了第一天让京城各大粮商措手不及之外,剩余每日里所放粮食,大约有八成半都是被各大粮商购走。
被购走的粮食,按秦永宁这边的数据,在他们的炒作之下大约只有两成已经售出,还有八成是藏在手上的。
一方面继续营造京城粮食短缺的行情,另一方面……十三钱一石买入,还要加上人工、储存成本,粮价自然得更高才有得赚。
“圣公爷,如果眼下不继续抢买他们的粮食,他们每天能放出大几千石,都是十三钱一石,那京城百姓两三个月内都不愁粮市了!”秦永宁头痛不已地说道,“若是仍旧去抢买,最后京城粮价如果涨不到一两三钱以上,我们就根本没多少赚的!”
如果不去堵住昌明粮行向京城百姓卖粮的源头,那么京城百姓可以买到十三钱一石的粮食,以昌明粮行的储粮规模,京城粮价就一定会定在十三钱一石这个标准,而且至少维持两三个月的稳定。
因为大家这次买到的粮和以前的存粮,够吃这么久。
“六钱银子的价差,也没有赚的?”孔尚贤看着他。
“哎呦我的圣公爷,那是以前啊!”秦永宁叫着屈,“如今门店契税,一点都不能马虎了!过去虽然也是如此,但总归随后还会孝敬给圣公爷,一出一进,账是算得过来的。如今能把这些孝敬也算在内?况且形势不同,那些胥吏也承不上圣公爷的恩情,小的又岂能不打点?”
孔尚贤不管这个,只是说道:“十三钱一石进来,转手卖掉,哪怕只是十四钱、十五钱,总也不算亏。”
秦永宁心都凉了:“圣公爷……当真,要认栽?”
这不是已经不指望在这次粮市买卖中大赚一笔了吗?那此前种种作为,就都付诸东流了。
只要其他米行的粮价一降下来,京城的民心就稳了,真的急着买那么多粮回家吗?
既能降回十四钱、十五钱,为什么不能像昌明粮行一样降到十三钱甚至十二钱?
孔尚贤有号召力,但并无多少官场才干和阅历,沉默不语。
秦永宁焦急地说道:“就算我们认栽,昌明粮行甘愿少赚甚至亏本,难道就只为了平抑粮价?他们吃的亏,要从谁头上找回来?圣公爷,这一仗,输不得啊!输了,京城百姓以后就认准昌明粮行的字号了!”
他强调着后果的严重性,孔尚贤却悚然一惊。
是啊,没有人愿意真的吃亏。
“昌明粮行买粮是什么价,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底?”
“……大哥传信来,他们有不少粮是从临清买了,又用马车运到通州的。”秦永宁咬了咬牙如实说道,“大哥说,无论如何漕军也不肯吃那么大的亏。漕粮运到北方,进价无论如何也不会低于七八钱一石。再加上转运、存储、契税、人工,以昌明粮行的情况,十三钱一石粮绝对是在亏本卖!”
秦永宁越是这么说,孔尚贤越觉得心惊。
勋臣本就怨言不少,有国公和侯爵在背后撑腰的昌明粮行如果甘愿亏钱卖粮,那除非就是奉了圣命。
区区一两钱一石粮的盈亏,即便有十万石、百万石,在皇帝眼里又算得上什么大数目?
他不敢再怠慢:“明天,你就开始用十三钱一石卖掉。”
“圣公爷!”秦永宁大吃一惊,没想到居然是反效果,“那怎么能行?那样的话,不说咱们自己原本的粮食,收进来的粮食一石也至少要亏掉一钱五银子!现在我们手上收过来的昌明粮行新粮还有近九千石,这可是八百多两银子的亏损。”
“八百多两银子罢了!”孔尚贤眼神冷肃下来,“之前不是还赚了一些吗?这件事,你按我说的做!这京城粮价之争,陛下要动的是江南。可若咱们不上体圣心,保不准顺带动一动我!”
“……圣公爷,您是不是多虑了?”秦永宁一万个不理解,“再怎么……又岂会动圣公爷?”
“已经拿漕粮和粮价来开刀了,你当陛下还会顾忌那么多?”
孔尚贤心里也很烦闷。
虽说士林地位绝对崇高,但对如今的大明来说,山东衍圣公府难道比江南赋税重地更加重要?
皇帝都剑指江南了,敢赌皇帝会因为衍圣公的影响力而退让?
至少他每次都呆在朝会上,觉得江南已经陷入被动。
怎么能事先宣扬什么今年南方恐怕水患多、收成大减呢?
……
“申阁老、王阁老仍避而不见?”
徽商是更紧密的团体,一府出身,徽州号称“徽俗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
七成人都在外奔波经营,互相帮助、提携,这才有了徽商的名声。
他们的老家地处南直隶西南陲,却又是江南商帮之中极为有分量的一支。
“不见!”一人脸色难看地说道,“汪家、江家等心忧今年盐政之未定,也只劝咱们莫要固执。”
“这是固执吗?钞关和坐商契税都要多交,如今粮价刚过一两一石,朝廷何以如此大动干戈?”
“龙游王家……怎么说?”
“他们本就不主营北方粮食……这事,说看看江右诸家怎么说。”为首之人悠悠说道,“天下十大商帮,如今晋商在这昌明号的壳子里做道场了。他们其余的生意,大伙都在谋划着怎么清出去。他们到底能亏多少,愿意亏多少,总要探一探。”
在场人都默默不语。
徽州离江西极近,大本营在江西的江右商帮,确实是如今大明粮食生意的主力。
因为他们临近湖广,又亲近南直隶。
江南三省加上南直隶,田赋的格局早已大体确定。这么多年来,湖广是最大的一个增量产地。
而江右商帮毕竟扎根于江西,和南直隶、南京的关系匪浅。
行商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在大明开国之时就已经活跃的江右商帮,早已与南京、南直隶形成错综复杂的关系,成为许多明面上的商业利益代表。
徽商不过是后来者罢了。
江右商帮所经营,茶、瓷、纸、丝、药、粮、盐……每一样都在大明商业市场举足轻重。
现在主营粮食生意的饶州程家负担最重。
“……一万七千四百余石。”掌柜的向京城这边的东家程仲璋禀报着,“诸家抢买,以我们为首,恐怕已名列密报名册……”
程仲璋昨天才从临清那边赶到京城,闻言紧紧地抓住了手中锦帕。
“三老爷……”掌柜的问道,“天亮后,就要有应对了。继续扛下去,还是降价亏卖,您老得拿个主意。”
“扛下去!”程仲璋拍了拍桌子,“都做了缩头乌龟,往后这生意,还能做下去吗?”
掌柜却担心不已:“只是朝廷已有消息漏出来……”
“湖广总说了实话!”程仲璋斩钉截铁地说道,“卖给他们的新粮,和给我们的一样!今年因为他们搅局,所有人的进价都高了至少一钱。这粮价,本就该涨!他们能有多少粮?二十万石?五十万石?一百万石?就算是扛一年、两年、三年,也要扛下去!”
“三老爷……谨防杀鸡儆猴啊!”
“缩回去了,才会被杀鸡儆猴!”程仲璋面目狰狞地说道,“真要杀鸡儆猴,那就鱼死网破!无人再能货粮得利,京城粮价就此年年不会在一两三钱以下,九边粮价顿时尽数高至三两银一石!这些事,又岂是朝廷能左右的?是能彻底改了漕军,还是黄河以北地里能长出更多粮?”
他猛地站了起来:“自明日起,闭门谢客!只买,不卖!无粮可卖,焉能说我们乱了粮价?”
养心殿内,王珣在朱常洛面前禀报着。
“臣等所购新粮,还可支撑二十余日。”王珣凝重地说道,“然通州至京城,臣等每日运粮车船,已经越来越多的人盯着了。”
“那挺好。”朱常洛反倒很期待,“朕倒想看看到底有没有胆大包天,敢在天子脚下行匪寇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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